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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的中国味,不是那么好谈的

来源:布拉柴维尔 时间:2019/10/19

上海高考题:倾听了不同国家的音乐,接触了不同风格的异域音调,我由此对音乐的“中国味”有了更深刻的感受,从而更有意识地去寻找“中国味”。

这段话可以启发人们如何去认识事物。请写一篇文章,谈谈你对上述材料的思考和感悟。要求:(1)自拟题目;(2)不少于字。

其实我看到这个题目,第一反应想到的事情,就跟音乐没有关系。

我想起了我的女儿点点。5岁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北戴河。回来她跟所有人说,北戴河可好玩儿了,那边有海有沙滩,还有好多好吃的,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北戴河。今年初,我带她去了一趟日本,回来她跟所有人说,日本可好玩儿了,迪士尼箱根环球影城,这个世界最好玩的地方就是日本了。我问她,不是北戴河了吗?她说不是了,日本更好玩,我要去一万次。

你看,5岁的点点说北戴河是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这个世界大,而她看得少,北戴河在她眼里就是这世界唯一的一片海。后来去了日本,见到了更多的海和色彩,她就对“北戴河”以及“最好玩”这两件事有了不一样的认知。可以想见,等她越长越高,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大,她对这两个概念的认知会更不同。最终的结论如何很难讲,但可以肯定的是,大大的世界会帮助小小的她来理解这些事情,她会看得更清更深。由此我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很多父母建议自己的子女在结婚之前要尽可能多的谈恋爱。作为一个很爱我女儿的父亲,我对这句话是又认同又心碎。还是认同更多一点,我并不希望她对“天命之子”和“海枯石烂”这两个词有什么误会。

在我的理解里,认识事物最重要的两种方式,一个是知识,一个是体验。如果粗略地换算一下,就是古人所强调的“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在音乐的中国味儿这个材料中,所强调的毫无疑问是体验。足够多的体验,才能带来对一件事物更准确更清晰的认知。其实这道题目可以写得跟音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不过我恰好是个音乐专业的从业人士,那我就接着谈谈音乐的中国味好了。

“中国味”这件事情吧,如果当个天儿来聊,很容易。茂林修竹,落花流水,昆曲、古琴,梅兰芳、邓丽君,还有周杰伦的中国风歌曲,“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这些都是中国味儿的音乐。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泡一杯阿里山红茶,《渔舟唱晚》一起,音符散开,随着茶香缭绕,你不禁感叹:还是咱中国音乐有味儿啊!

可是如果我们把“中国味”当作一个对象来认知,那就复杂了。

前辈学者沈知白先生曾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古琴音乐就像打太极拳,而西方音乐就像广播体操”。其实这句很多人深以为然的话是经不起推敲的,它更多体现的不是中西差异,而是对西方音乐的不够了解和刻板偏见。如果西方音乐因为记谱法记录音乐的“精确”反而在中国减字谱面前变成了一种“笨拙”和“不够动态”的话,在这种逻辑面前,约翰·凯奇就是音乐界的张三丰本人了。我觉得沈知白先生听听兰多夫斯卡、古尔德、席夫和朱晓玫四个人弹的《哥德堡变奏曲》,就不会对西方音乐有这样简单粗糙的认识。诶?这么一来,好像还是应了今天的题,多接触不同的音乐,就会对音乐的中国味有更深刻的感受。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沈先生的话让我想起,很多时候我们对中国味的认知,并不来自我们对中国音乐本身的思考,而是中国音乐跟其他音乐比较而体现出的差异性。味道当然是嘴尝出来的,但味道更多仍然是比较出来的。

比如说,在地球村里,由于20世纪中国音乐发展历程的关系,我们最常拿来比较的对象是西方音乐,确切地来说,是欧洲音乐,更确切地来说,是以德意法三国为代表的西欧音乐。跟他们一比,所以我们得出什么是中国味呢,五声调式,乐音带腔,织体的单声性,跟西方的十二音大小调体系,平均律为基础的乐音,复调音乐都明显不同,对喽,这就是中国味儿。你看贝多芬邦邦邦绑是那个样子,咱们昆曲古琴是这个样子……所以,教科书里一般说到中国音乐的特征,往往就是这么几点。

可是吧,当我们跟印度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乐音带腔和织体的单声性好像就不算什么特殊的味儿了。咱们是单音音乐,印度也是单音音乐;要说乐音带腔,常看印度电影的朋友都知道,呃,他们是带腔的姥姥,一个音能拐老鼻子弯。那么,在印度音乐面前,再要说中国味,那就只能更进一步了:他们的腔昂~昂~昂~昂,是咖喱和香料味的;咱们的腔啊~啊~啊~啊,是龙井和铁观音味的……

然后你会发现,当你跟凯尔特人、安第斯人、越南人、日本人、韩国人站一起的时候,中国音乐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又远近高低各不相同。当很多人觉得中国音乐最大的特色是以单音音乐为主时,其实这个世界村里除了欧洲艺术音乐,家家户户都是以单音音乐为主;很多人觉得“五声音阶”是中国人的特产时,安第斯人站出来说,你犯的错误跟点点一样,你只是看过的世界还不够多……当然,我要表达的并不是一种虚无主义,彻底否定中国味的存在。我想说的是,中国味显然是存在的,只是这种特征吧,比我们当下普遍认知的都要复杂。

前面只是村里的情形。不信你再往家里瞅瞅,更复杂。

一般的时候我们说起中国音乐,最常常蹦出来的就是昆曲、古琴、京剧。尽管它们很有代表性,也确实是我们在地球村最知名的一部分音乐和特征,但你不得不承认,这种味道本身就包含着一种话语权(用福柯的话来说),这种话语权所遮蔽的,是中国音乐极其复杂的风格现实。你看,迎面走过来几支代表队,就对中国味这事儿表示不服:

打西边走来的是新疆代表队,他们弹着热瓦普打着手鼓迈着婀娜的步子向我们走来,“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细闻一下,音乐既有五声的味儿,也有七声的味儿,还有大小调的味儿。在他们的莺歌燕舞之间,我们恍惚还看到了哈密瓜、库尔勒香梨、夺命大乌苏,以及无数的串儿……

打北边走来的是蒙古代表队,他们的音乐像草原一般宽广,像天边那么悠长辽阔,像蒙古烈酒那么爽,你甚至能听出一抹美丽的蓝色。“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长调……

打艺术研究院图书馆走出来的是姜白石和她的歌女小红,看两位走路这步子,就露着那么的儒雅,风度翩翩,还略带一丝忧郁。“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那小曲儿一听吧,也不是常常听到的五声味儿……

还有秦腔……

还有歌仔戏……

还有……

它们都是中国味,它们也都有着各不相同的味道。当认识到这些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想用一两句话来认知中国味是不太可能的。你想用古琴的松香来代表中国味,用昆曲的扇子味代表中国味,就像你用孜然味来代表所有的烤串,很容易导致的,仅仅是一种偏见。

还是多出去看看吧,多听听各种各样的音乐吧,多吃点串多喝点酒吧!归根结底,中国味不是坐井观天和孤芳自赏。你走过的世界越大,心境就越平和,也就越能明白这个世界的真正味道。韩寒说,你都没观过世界,哪来的世界观。对啊,您就在五个音里打圈圈,能明白多少中国味道呢?

所以,回到这个题目,它的前一半我是认同的,确实需要更多的体验,才能带来更深刻的感受。而我所不认同的,听过更多的音乐之后,学过更多的音乐学之后,我并不会刻意去寻找中国味。音乐的世界如此之丰富,仅仅把自己拘泥在一类风格一种味道里,太可惜了。

我有一辆车,很普通。坐过我车的朋友都知道,我车里ipod连着五千多首音乐,村里的镇里的城里的教堂里的沙龙里的,流行的摇滚的古典的传统的实验的,中国的印度的伊朗的英国的法国的意大利队刚果布拉柴维尔的……什么都有,随机播放,魔幻极了。我觉得这就是我学音乐学的结果。我为此而自豪。

喻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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