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荣
在非洲一泻千里的刚果河边驻扎着一支戴着蓝盔的联合国维和部队。这百十人全是清一色的中国小伙子。这个地方远离城市,周围除了附近一个小村子有几十个人之外就只有大象和狮子了。之所以要在这里驻扎这么一支维和部队,是因为离营房不远的那片丛林里有个据说是全世界最好的钻石矿。几十年来,为了争夺那个钻石矿,这个国家的好几个部族在里面大打出手,为了防止战火扩大,联合国要求中国出动一支维和部队驻扎在丛林边上。这样,这一个加强连的一百多号中国小伙子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唱起“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了。
这天,除了几个哨所一个萝卜一个坑留几个战士值班外,全连从连长连指导员到所有的战士,都乘着运兵车开赴S地区拉练去了,他们要到傍晚才回来。那几个哨所隔三五公里一个,在丛林边沿一字儿排开。
所谓哨所就是一幢用粗木头搭的高脚屋。之所以要高出地面,一是为了方便观察,二是为了防止狮子。因为狮子来了是不允许开枪伤害它们的。
在二号哨所里值班的战士叫周二娃,21岁,是个福建人。他是全连军龄最短的兵。用老兵们的话:“周二娃呀,那不就是个新兵蛋子嘛”。说起来也是。去年,他刚刚在新兵连完成新兵训练,刚刚分配到“钢八连”,就赶上整个连队换上蓝盔。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他在连队里什么也不是,就连一张入党申请书,也是上个月才交上去的。
周二娃很喜欢在这种高脚屋上站岗,因为他喜欢这样登高望远。在老家,他们家住在一个圆形的大大的土楼里。那土楼有好几层,有一两百户哩。他们家就住在最高的頂层。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坐在窗前,可以看得很远很远。严格地说,整个土楼几百号人,就是一个大家子。因为土楼里的男人全姓周,都是同一个老老太公的后人。周二娃参军时胸前的大红花,就是土楼里年纪最大的周根禄老爷子给他戴上的。根禄老爷子是族长、也是村支部书记、更是村委会主任,反正土楼里的事全归他管。据说,这种土楼在旧社会,防止土匪作用很大。土匪来了,土楼的大门一关,就是一座大碉堡。族长振臂一呼,几百号人齐声响应,大家登楼,放箭的放箭,抛石的抛石,土匪就是有千军万马也打不进来。在土楼的圆心,那口水井的边上,有一个七层的木塔,大家叫它神房,因为里面供着所有已经过世的他们这一族的男人的牌位。每逢初一十五,全土楼的人都要向神房跪拜。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爸爸就指着神房对他说:你是男人,将来有一天,你周二娃的牌位也要供在里面。再长大一点,他又知道。族里有三种男人的牌位是不能进神房的,就是这人不学好,不走正道,做土匪、做强盗、做小偷了。如果他干过这三种勾当,被举报、查出来了,牌位也要被扔出来。所以,土楼里很少有坏人。因为一旦牌位被扔出来了,就成了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谁敢呀?
回头再说周二娃胸前挂着冲锋枪,雄赳赳地站在高屋上,那个精神啊!可惜,没有人看见。就在这当儿,林莽里突然响起几声枪声。周二娃就警觉地朝那个方向看去。他看见,一个光着上身的黑人青年,从林莽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他是空着手的,显然有人在追他,向他开枪。于是,周二娃抬高了枪口,朝天就是一梭子,这是鸣枪警告:这是维和部队禁止不明的武装分子向自己接近的基本套路。那个黑人青年走出丛林,没走出几步就倒在地上了。而林子里也没有声音。显然,周二娃刚才那一梭子,把他们吓着了。
看到林子里已经没有动静,再看那个倒在七八十米外的黑人青年。下了高脚屋的周二娃向他跑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可是他跑近一看,那人是后心中弹,已经死了。于是,周二娃用每个哨所都配备的对讲机向连指导员汇报了刚才这个突发情况:远在30公里外的指导员在对讲机里对他说:这么热的天,既然已经死了,你就挖个坑把那个无主尸体埋了吧,多洒点石灰,不然要闹出病来的……
这一来周二娃有得忙了,好在营房近。他跑进除了哨兵已经没有人的营房,取了连队准备在那里的一块块按当地习俗用剑麻纺成的裹尸布,再拿了一把锹,提了一塑料桶的生石灰,就回到那个尸体旁边。这时,他闻到一股难闻的粪臭。先前因为紧张,他没有闻到。想必这个家伙在临死前,还在他的裤子里拉了一包大便。本来,周二娃可以什么也不管,在边上挖一个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用裹尸布乱七八糟一包,拖到坑里,洒上石灰,填回土就是。可是,周二娃是个好人,他想,人家毕竟是个人,死于非命了,该给他起码的尊严和体面。给他洗一下罢……反正不远处就有一条从林子里流出来的小河。这样的小河是不会有鳄鱼的。
他已经顾不上那股恶臭了,把他弄到小河边,拉下他身上唯一的纺织品的那条军裤。果然,里面是有一包大便。由于他扯住了两只裤脚管,那些脏东西都落到草地上了,那粪便里居然有几粒闪闪发光的东西。他用树枝把它挑出来。天,它居然是钻石!一共有七粒……
这是上天对好心人的回报?……周二娃没有多想,他把它们晾在一边,先完成了对尸体的清洗,包裹。埋葬……
然后,被洗得干干净净的七粒成色极佳的大粒钻石就在周二娃手心里了。作为一个福建的高中毕业生,他知道它的价值,他知道它可以使自己成为巨富!他也听说过,对于偷运钻石的人,最好的办法是把它吃进肚子里,过了关卡后,再把它拉出来。想必这个人就是用这个办法,想离开那个钻石矿出来发大财。可惜,就是这个“贪”字,让他送了命。
周二娃要藏下这七粒钻石,并把它带回国是轻而易举的。因为一个联合国的维和士兵他日离境时随身物品一律免检。此刻,周二娃把这七粒钻石藏在自己随身带着的那只已经喝空的水壶里,人就回到高脚屋上,这高脚屋一圈都包着防弹的钢板,他警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知道,如果丛林里那些人已经确定刚才这个人身上带有钻石,他们是不会死心的……
果然,不一会他就看到丛林边缘有晃动的人影了。周二娃按照条例,又一次对空射击警告他们不要接近。而且这枪声也是招唤其他哨所战友来增援。丛林里那些武装对联合国维和部队的火力配置也是早领教过的。他们当然不敢造次,不一会丛林边上就再也看不到晃动的人影了。周二娃于是用对讲机通知其他哨所的同志不要来了。他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哪个哨所空了都不好。就这样,周二娃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直坚持到傍晚被下一班岗换下为止。
在回营房的路上,周二娃看见有六七个附近那个村子里的青年背着干粮,正准备到丛林里那个钻石矿的废渣山上去碰运气。每年的农闲时节,他们都要去那个废渣山上碰运气。带头的那个叫佐拉的大个子中国维和部队的官兵都认识,维和部队需要跟土著们打交道时常请他来做翻译。周二娃还说这个大个子要是出生在美国,准可以去打NBA。佐拉会说中国话,据他说他在布拉柴维尔的孔子学院里学过三年的中文,又在广州跑了三年的单帮,后来因为一船货在亚丁湾被海盗们抢了,才破产落魄回了家。这时周二娃把他们拦住了,告诉他们自己今天就眼看着一个人在丛林边上死于非命。他关照他们进去了一定要小心。佐拉苦笑着说。今年大旱,地里没收成,不进去碰碰运气,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叫“人无横财不发,马无夜草不肥……”
周二娃望着他们的背影,苦笑了,心想,这个人在孔子学院学了三年,怎么就学了这么一句中国话?……
这一来,周二娃的耳朵里就老是响着佐拉的这句话了。他的心里翻江倒海,想得很多很多,他还想起老家的土楼里他们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的话……这时,他摇了摇自己的空塑料水壶,里面的响声听上去居然就是佐拉的这句话的声音,此刻,它是那么刺耳……这一来,一回军营,周二娃就没有回自己的营房,而是去找刚刚拉练回来的指导员了。那时指导员刚刚拿了个脸盆正要去洗涤间,他向指导员敬了一个礼,说战士周二娃有要事要报告,就不说话了,等到把指导员拦回办公桌边,周二娃才从自己的空水壶里倒出那七粒钻石……等那闪发着奇丽光彩的钻石把指导员惊得目瞪口呆时,他才说了他是如何得到它们的经过。
周二娃站在指导员面前,两只眼睛坦坦荡荡地望着指导员,他说:
“指导员,你知道,我是福建一个土楼子里的人,每一个土楼中心都有一座神房,里面供着祖先的牌位……凡土楼里的男人,都特别看重神房里的牌位……”
周二娃说,他是到了十八岁了才第一次知道,活着的人也可以立牌位、受众人跪拜的。只不过那牌子上的名字用红笔写……父亲告诉他,这就相当于有些地方给活着的人建生祠,只要这个人对族里有贡献……
原来,那一年,族长看见土楼的有些木结构被白蚂蚁蛀空了。他决定要对土楼进行一次大修,经费嘛,就让大家捐,不过土楼里大部分都是庄户人,能捐得出多少?这时候,他想到一个从土楼里走出去的人,他排起来该是周二娃的四叔,他老人家正在省政府里当着大官哩。于是,根禄老爷子试着给他写了一封信。谁知几天后,那个大官回信了,还汇来了五万块钱。这一来整个土楼轰动了,族长决定用红笔写上他的牌位,供到神房里……他是土楼的骄傲啊!他是周姓的骄傲啊!……
可是,不到两年,周二娃的那个四叔,那个省政府里的大官就出事了。据说他贪污了近一个亿用来给他不知道有多少个的情妇。而且那钱大部分是救灾款。结果,他被判处死刑。当报纸上登出这条新闻,登出他的照片时,土楼又一次沸腾了。根禄老爷子气得把他的牌位一把从神房里撸出来,扔在地上用脚踏。老爷子对围上来的周姓子孙说:“有句老话,叫‘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一再说,这句话是大大的错了!你们知道,我年轻时在部队里当过三年马夫,我们马夫都知道,马是喂不得夜草的。一匹马如果连着喂三个月的夜草,它就毁了,它就不会打仗了,因为它肥得走不动了。夜草不是肥马,是害马呀!一样,横财对人也没有好处,横财同样害死人啊!特别是他丧尽天良,把老百姓的救命钱当横财来发时,他就离死不远了……这个人就是证明,他即使逃得过法律,也是逃不过天诛的!娃们,记住这个教训,端端正正地做人罢!我们的神房就连匪、盗、贼三种人都不能供,何况这样的窃国大盗?丢人啊!给我们姓周的脸都丢尽了!……”说完,老人一脚,把那块牌子踢到垃圾堆里去了……
等到在回营房的路上周二娃见到佐拉他们,就连佐拉也讲了这句活,周二娃才知道这句古话真的是害人不浅。多少年来,多少人信了这句话,就梦想发横财,只想吃夜草,结果闹得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所以,这一路来,他耳朵里就全是根禄老爷子“夜草不是肥马,是害马”这句话。现在,他毫不犹豫地交出那七粒钻石,他想,这才配当一个土楼里走出来的男人……
显然,指导员被面前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稚嫩的新兵蛋子的举动打动了。他伸出手,在周二娃肩上拍了拍,说,这样看来你的入党申请书上写着的那些话是你的真心话了,行,像个真爷们!
当然,指导员也没有把那七粒钻石留在部队里,因为它本来就不属于中国。第二天,他通过联合国维和部队总部,把它转交给那个国家的政府的有关部门。据说那个国家的政府就用那七粒钻石,造了一所专医院。当地的医院,它就在刚果河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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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作发表于《故事会》并获法治故事优秀奖,获中国廉政故事大赛三等奖。往期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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