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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乔治奥威尔198412

来源:布拉柴维尔 时间:2019/1/22

说明:常有人留言问,小说《》为何没有连载完,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今天就做个完结篇转载吧!

在他被关着的所有阶段,他都知道自己在大楼的什么地方,纵然这座建筑根本就没有窗户。起码,他似乎是知道的,八成因为气压总有点不同。警卫揍他那监号在地底,奥勃良提审他的房间却高得很,快要到房顶上。如今这地方却在地下好多米,深到不能再深的程度。

这监号比他呆过的许多地方都要大。可他看不见周围什么样,只看见面前两张小桌子,还铺着绿绒布。一张离他只有一两米,另一张稍远,靠着房门。他给用皮带,直挺挺绑在一把椅子上,紧得根本不能动,连脑袋也没法转一下。有块垫子,从后面把他的脑袋紧紧固定住,逼着他只能向前看。

起初只有他自己在房里。一会儿,门开了,奥勃良走了进来。

“你问过我,”奥勃良道,“一○一房间有什么。我跟你说,答案你早就知道。这答案每个人都知道。一○一房间的东西,是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

门又打开了,进来个警卫,手拿一个铁丝编成的东西,像个盒子,又像个篮子。他就把它放在离温斯顿较远的桌子上。奥勃良站在那儿,温斯顿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

“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奥勃良道,“人人都不相同。可能是活埋,烧死,水里淹死,尖桩上戳死,或其它无数种死法。有些情形下,这东西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致命。”

他朝旁边移了一点,温斯顿便看清了桌上是什么。那是个长方形的铁笼子,笼顶有把手可以拎起来。笼子前面安了个击剑面罩一样的东西,不过凹面朝外。这笼子离他足有三四米远,他还是看见,笼子按长向分成了两半,每一半里都有些动物。是几只老鼠。

“对你而言,”奥勃良道,“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是老鼠!”

温斯顿刚瞥见那个铁笼子,全身便预感般觉出一阵颤栗,一阵莫名的恐惧。这时,他突然明白了,笼子前面那面罩一样的东西要干什么用,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别,别这样!”他扯着嗓子叫起来。“别这样,别这样!不能这样!”

“记得么,”奥勃良道,“在梦里你常常惊慌失措?你面前有堵黑漆漆的墙,你耳畔听见震耳的怒吼。墙那边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吓得你要命。你明知道自己清楚有什么,可就是不敢明白说出来。--墙那边有老鼠!”

“奥勃良!”温斯顿使劲控制住声音,“你知道用不着这样。你想要我干什么呀?”

奥勃良不直接回答他。等他开口,那语气又变成他有时拿出的教师腔。他沉思地看着远处,仿佛对着温斯顿身后的听众在演说。

“就自身而言,”他说,“疼痛永远不够用。有时人会坚持扛着不怕疼,哪怕疼得要死。可每个人,都有些东西叫他受不了,想也不敢想。这根本不涉及勇敢和怯懦。你从高处摔下来,抓住根绳子,就算不得怯懦。要是你得从深水里边浮上来,深深吸口气,也算不得怯懦。这不过是种本能,你没法不服从罢了。其实,老鼠也是一样。对你来说,老鼠就叫你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你没法扛,哪怕再想也不灵。叫你干什么,你都得干!”

“叫我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还不知道呢,怎么干呀?”

奥勃良提起笼子,拿到温斯顿近前的桌子这边,小心地放在绒布的桌面上。温斯顿只听见耳朵里热血上涌,仿佛坐在绝对寂寥无人的地方。他正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中央,一块阳光灼人的沙漠,所有辽远的声音一起传到了耳畔。可那鼠笼离他只有两米远。那些老鼠真是大得很,胡子硬挺,毛色发灰。

“老鼠,”奥勃良依然对那般隐身的听众在演说,“虽然是啮齿动物,可是也吃肉。这些你也该知道。你准听过,伦敦贫民区里出的事儿--有些街上,当妈的就不敢叫小孩子单独呆在家,哪怕只呆上五分钟。老鼠准保会来咬孩子,没一会儿,吃得只剩骨头。有病的人,快死的人,它们一样咬。它们晓得哪个人没能力抵抗,聪明得可真惊人!”

笼子里,那老鼠尖声叫了一下,温斯顿只觉得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老鼠在打架哩,它们想穿过隔板,把对方杀死。他还听到一声绝望的呻吟,同样仿佛来自他身后的什么地方。

奥勃良提起笼子,一面锵地一声,按一下笼子上的什么东西。温斯顿拼命挣扎,想从椅子上挣脱开来--可毫无用处,身体的每个部分,连他的脑袋,还是动不了。奥勃良把笼子再挪近一点,离温斯顿的脸还不到一米。

“第一个手杆我已经按下啦,”奥勃良说。“你知道这笼子的构造。面罩正合你的脑袋,严丝合缝。一按第二个手杆,笼门就会滑开。那些东西饿坏啦,它们会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见没见过老鼠往高跳?它们会跳到你脸上,紧紧咬进去。有时候它们先奔眼睛。有时候它们从脸钻进去吃舌头!”

笼子越来越近,快靠着他啦。温斯顿听见不断的尖叫,仿佛从他的脑袋上面传过来。可他拼着命企图摆脱惊慌。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哪怕只剩下半秒钟--动动脑子,这可是惟一的希望呀!突然间,他闻到那东西强烈的腐臭,猛可里一阵恶心,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他尖叫着,成了个发狂的野兽。然而他抓住个想法,从黑地里挣了出来。有一个方法,惟有那一个办法,才救得了他。他必得在他跟老鼠之间,插进去一个人,插进去一个人的身体。

面罩的铁圈,正大到叫他看不见旁的东西。铁门离他,只有一两只手那样近。老鼠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只开始上窜下跳,另一只老态龙钟,竟站了起来,粉色的爪子扒着铁丝,拼命嗅个不停。温斯顿甚至看得见它的胡子,跟它的黄牙。一种漆黑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束手无策,眼前是黑暗,脑里是空白。

“在中华帝国的刑罚里,这是家常便饭,”奥勃良依旧训诲道。

面罩挨到他的脸上。铁丝贴在他的面颊上。于是--哦这没法脱身,只是个希望,些微的一线希望。太晚啦,或许太晚啦。可他一下子明白,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容他把惩罚转移过去--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他可以隔在他跟老鼠之间。他就一遍又一遍,拼命嚷了起来:

“咬朱莉亚!咬朱莉亚!别咬我,咬朱莉亚呀!怎么对她我不管,咬她的脸,嗑她的骨头呀!别咬我!咬朱莉亚呀!别咬我呀!”

他身子往后倒,直到无穷无尽的深渊,脱开了老鼠。他还给绑在椅子上,可却穿过了地板,穿过了墙壁,穿过了地球,穿过了海洋,穿过了空气,直落入太空,落入星际--他远远地落,远远地落,脱开了老鼠。他下落的距离以光年计,可奥勃良依然站在身边。他的脸上,还觉得出铁丝的冰凉。然而透过黑暗,他分明又听得一声金属的铿锵,他知道笼门已经关上,没有打开。

栗树咖啡馆几乎空无一人。一抹斜阳透过窗户,黄澄澄照在积满尘垢的桌子上。十五点,正是寂寥的时光。电幕上流出一阵轻轻的乐声。

温斯顿坐在他惯常坐的角落里,呆呆瞧着一只空酒杯。对面墙上盯着他的大脸孔,他时不时便要瞟一眼。下面还写着一行字,道是:老大哥看着你。用不着劳他招呼,一个服务员便走过来,替他斟满胜利牌杜松子酒,又用吸管透过另一个瓶子的木塞,吸几滴什么东西给他加进去。这便是丁香味儿糖精,这咖啡馆的特色。

温斯顿听着电幕的广播。这会儿还只播音乐,然而随时会播出和平部的特别公报。非洲来的消息,直叫人牵肠挂肚,害得他整天价忧心如焚。一支欧亚国的军队(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向南方神速挺进,中午的公报还没说具体地点,但八成已经在刚果河口交上了火,布拉柴维尔跟利奥波德维尔危在旦夕。不消看地图,谁也晓得这意味着什么--这还不仅仅丢掉了非洲,整场战争当中头一遭,大洋国本土受到了威胁。

他突然觉出一种剧烈的激动。还算不上恐惧,大抵是种模糊一片的兴奋。没一会儿,这情绪便消失啦。他不去想什么战争。这阵子不论任何事,他都没法集中精力想上几分钟。他端起酒,一口干了下去。跟往常一样,杜松子酒冲得他打个哆嗦,还有点恶心。这鬼东西可真够呛!丁香味儿和糖精,本身就已经叫人呕得慌,那股子油味又是死也压不住;而顶糟糕的还有一件事,便是那种杜松子酒臭,没日没夜从他的身上散出来,在他心里难缠难解地混着另一种臭味儿,那种……

他从不提那东西的名字,即便想想也不干。只要做得到,他甚至不去想它的模样。那东西给他的印象朦朦胧胧,在他的眼前转来转去,一股臭味扑鼻子。杜松子酒气漾上来,他咧开紫色的嘴唇打个嗝儿。放他出来,他就开始发胖,恢复了往日的脸色--实说比原来还要好。身形变得挺粗大,鼻子跟脸颊又红又糙,秃瓢上未免忒红了点。服务员还是不用他招呼,便送来棋盘跟当天的《泰晤士报》,还给他翻到残局征解那一版。而后,见温斯顿把酒喝光,便拿瓶再给他斟满,根本不劳他叫酒。他们很了解他的习惯。棋盘总是等着他,角落里的桌子总是留给他;即便咖啡馆里坐满人,这张桌子还是没人占。没有人爱跟他凑得近。他从不费神算算喝了几杯酒。过不了一会儿,他们便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片,说这是帐单;然而他觉得,他们老是给他少算帐。其实多算帐也不打紧,反正眼下他钱多得是。他还有个工作,一个挂名的闲差,不过比他原来的工作挣得多。

电幕上中断了音乐,有人讲起话来。温斯顿抬起头听,却不是前线的公报,不过是富裕部的一份简报。听那简报里说,敢情上个季度,第十个三年计划的鞋带产量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琢磨一下报上的残局征解,便摆开了棋子。那残局狡猾得很,主要靠的是双马。“白先黑后,两步将死。”温斯顿抬头瞧瞧老大哥像。白子总是将死黑子,他朦胧间觉得挺神秘。一切全这样安排妥帖,绝无例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有一盘残局,叫黑子赢了去。这岂不象征着,善永恒不变地就会战胜恶?那大脸盘子紧紧盯着他,有力又安详。白子总是将死黑子。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下来,又换了种更加庄重的语气:“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公报,请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分!”而后,那叮叮咚咚的音乐又响了起来。

温斯顿立时心乱如麻。这准是前线的公报啦;他凭直觉感到,传来的准保是条坏消息。这一天里,他一直带了点激动,听凭非洲败绩的惊人消息在脑海里时隐时现。他仿佛亲眼看见,欧亚国的军队如蚂蚁一般,蜂拥越过从未破过的边界,涌进非洲的底端。干吗就不能用什么办法,从侧翼包围了它?他明明想到了西非海岸的轮廓。他捡起白马往前走,这一步走的没得说。甚至当他见了黑色的乌合之众飞也似地往南冲,他依然看得见另一支军队神秘地集结起来,猛可里部署在他们的后方,拦腰切断他们的海陆交通。他只觉得由于他的一厢情愿,那军队竟真的变成了现实。然而,兵贵神速呀。要是叫他们控制了全非洲,要是叫他们把好望角的海空基地抢到手,大洋国便给一分为二啦。这便意味着--大祸临了头:战败,溃退,重新划分世界,党也会土崩瓦解!他不由得猛抽一口气。何其杂乱的感觉呀--然而其实,还称不上杂乱,只是层层叠叠,依次连属。而最下面的一层,没人说得出是什么--却在他的心里绞斗不休。

这痉挛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他又把白马放回原位,然而一时间,他还无法消停下来想残局。他的思想又漂移开来,几乎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尘垢里写道:

2+2=5

“他们钻不到你身子里面去,”她这样说过。可他们真真钻到了你的身子里面去。“你在这儿遇到的事情永远不会消失。”奥勃良是这样说的,这可说到了点子上。有那么些东西,你做过的事情,根本就无法挽回。在你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给杀死啦——烧掉了,熔掉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跟她说过话,这样做早没有危险。他本能地清楚,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他们几乎毫无兴趣。要是他们两个都愿意,他都能再安排跟她见一次。其实他们那次见面挺偶然。那是个三月天,在公园里。那天冷极了,也坏极了,土地坚硬,草木凋败,惟有点点藏红花冒了头,也给寒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冻手冻脚地急着赶路,眼睛冷得流眼泪。这当儿,他见她就在十米开外走过来。他吓了一跳,见她变了样子,可说不清变了什么。他们几乎漠然地擦身走过去,他便回转身来跟着她,不过动作并不热切。他明知道没危险,谁也不对他们的行为感兴趣。她一言不发,斜向穿过草地,像是打算摆脱他,见甩不开,便听任他走到身边来。他们正走到一簇灌木丛间,那树丛枝条光秃,破败凋残,挡不住人,也遮不住风。他们便停下了脚步。天冷得要命,寒风在树枝间呼啸,抽打着脏兮兮的藏红花。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里没有电幕,可一准藏着窃听器。况且,人人都看得见他们呀。可这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他们要是愿意,不妨就躺到地上干那事儿。想起这个,他的肌肉也骇得绷绷硬。他把胳膊搂着她,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都没想挣开他。现在他看出来她哪里变了样:她的脸色变得一片灰黄,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前额直伸到太阳穴,给头发盖住了一点。然而,这还算不上变化。她的腰身比以前粗实,而且叫人吃惊的是,也比以前僵硬。他记得有一次,炸了一颗火箭弹,他帮人从废墟里拽了具尸体出来。令他吃惊的,倒不是那尸体沉得要命,而是它那种僵硬难抓,仿佛抬的不是肉,而是块石头。她的身体,他觉得也是这样。恐怕她的皮肤,也不像从前那样细嫩啦。

他没打算吻她,他们也没说话。他们转身往回走,穿过草地,她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他。那仅仅是短短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也闹不清这厌恶纯粹由于过去的经历,还是也加上他肿胀的面孔,以及风吹得他满眼流泪的缘故。他们并着肩,在两把长椅上坐下来,可没有挨在一起。他见她好像要说话。她把自己笨重的鞋子挪了一点点,成心踩断了一根小树枝。连她的脚,仿佛也比以前长宽啦。“我背叛了你,”她毫不掩饰地说。“我背叛了你。”他说。

她又很快朝他厌恶地一瞥。“有时候,“她说,“他们拿什么东西威胁你——那东西你根本经不起,想都不敢想。你就会说,‘别冲我,冲旁人去,冲谁谁去。’事后你可以装模作样,说这不过是在玩花招,这么说不过是叫他们快住手,不真是这意思。可是,才不是这样。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你觉得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你,就真的打算用这办法救自己。你真想这事冲别人。他们受什么罪,你他娘才不管。只剩关心你自己啦。”

“只剩关心你自己啦。”他重复道。

“再往后,你对旁人的感情再不一样啦。”

“是呀,”他说,“感情再不一样啦。”

好像再没什么话可以说。寒风把他们单薄的工作服,吹得紧贴在身上。坐着不说话未免太尴尬,这样一动不动也太冷。她说要去赶地铁,就站起来要走。

“我们再见罢,”他说。

“唔,”她说,“我们再见罢。”

他隔开半步远,迟迟疑疑跟了她一段。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她没有真打算甩开他,可是走得飞快,害得他没法跟她并肩走。他本想就送她去到地铁站,可是突然间,又觉得这样冷飕飕地送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他也受不了。他一心只想不如离开朱莉亚,回到栗树咖啡馆,那地方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吸引他。他依依想着他角落里的桌子,还有那报纸、棋盘,跟满杯满盏的杜松子酒。关键是,那里准保很暖和呀。于是接下来,不全是出于偶然,他听任一小群人把他跟朱莉亚分隔了开来。他半心半意打算追上去,又放慢脚步,掉转身来往回走。走出五十米,他才又回头看一眼。大街上人不多,可已经认不出哪个人是她。十几个人急匆匆地往前赶,她可能是其中的任一个。或许她的身体又胖又僵硬,从后面压根儿就认不出来啦。

她刚才说,“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他也就是这意思。不光说了,他也真盼着这样。他盼着把她,而不是他,送去喂……

电幕上播放的音乐变了调儿。这回的腔调沙哑又讥嘲,正是那种黄色小调。而后,一个声音唱了起来--或许也没有谁真在唱,只是他记起了这样的声音:

“这栗树荫荫影迷离,

你卖了我,我也卖了你……”

他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一个服务员从身边经过,见他的酒杯已经喝空,便再把酒瓶拿了回来。

他端起酒杯闻了闻。这东西一口口喝下去,感觉没好起来,倒是越发骇人。然而这成了他沉耽的尤物。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每晚他靠杜松子酒晕得昏天黑地,到早晨,他又靠杜松子酒扎挣起来。他难得在十一点以前醒转来,眼皮发粘,嘴巴发干,脊背折断也似地疼;要不是前晚把酒瓶和茶杯放在床边,他一准爬不起来。中午那几小时,他便呆呆地坐着听电幕,面前放着酒瓶子。到十五点,他照例要去栗树咖啡馆,直耽到关门才回家。再没人管他干什么,再没有哨声惊扰他,再没有电幕责备他。有时候,每星期该有个一两次罢,他要去真理部,那里有间灰头土脸的办公室,早给人忘在了脑后,他要在这里做点子小工作,全是些名义上的工作。为解决十一版新话词典编纂过程中出现的次要问题,设置了不计其数的委员会;其中的一个委员会,它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下设的小组委员会,他便给任命了进去。他们正忙着草拟份东西,叫什么中期报告,可报告的是什么玩意儿,他却从来没有闹清过--好像是什么逗号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委员会还有四个人,全跟他半斤八两。今天他们刚开上会就散会,老老实实表示,根本就没事可以做。到明天,他们坐下来,工作又来了劲头儿,事无巨细做记录,没完没了写呈文--那便是他们装模作样讨论的东西,变得极尽复杂深奥,于是混搅定义,离题千里,争吵辩论--甚至威胁着报告领导。可猛然间,他们全泄了气,便围坐在桌前,懵懵懂懂大眼瞪小眼,有如单等雄鸡一唱,便销声匿迹的鬼魂。

电幕一时间静了下来,温斯顿抬起脑袋。公报!哦不是,只是要换首曲子。仿佛在他的眼前,就是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调动便是幅图表:一个黑箭头径直开向南,一个白箭头却横向冲向东,斩断那黑箭头的尾巴。他抬头看看海报上那冷静的面孔,像是要打消心里的疑虑。怎能设想,那第二个箭头根本不存在?

他又失却了兴趣。他喝口杜松子酒,捡起白马试着走一步。将!不过这步显然不对,因为……

他的心里,没来由想起一件事。仿佛一间屋子,给烛光照亮,一张大床铺着白床罩。他也就十来岁,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盒,一面开怀大笑。妈妈坐在对面也在笑。

这准在她失踪之前一个月左右。那算是暂时的和解,他忘了没完没了的肚饿,一时间孩提的爱心也开始甦醒。他清楚记得那一天,大雨倾盆,雨水在玻璃窗上滚滚流下来,屋里太暗,看不了书,两个孩子在黑暗狭仄的卧室里穷极无聊,简直受不住啦。温斯顿开始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吵着闹着要吃的,翻箱倒柜,横拉竖拽,擂墙擂得山响,把邻居烦得直敲墙。他的小妹,只是一阵阵地嚎哭。最后,妈就说,“乖乖的,给你买玩具!好玩极啦--你准保喜欢!”她便顶着雨出去,到附近一家小百货店,那样的小店,当时偶而还能开开的。等妈回来,她带给他一个硬纸盒,盒里装了副运动棋。他还记得那硬纸板潮乎乎的味儿。真是个破玩意儿!盒子破破糟糟,木头小骰子粗糙得很,站也站不住。温斯顿绷着脸看一眼,打不起兴趣。可妈妈点了根蜡烛,他们就坐在地板上面玩起来。没一会儿,见棋子儿就要走到终点,却又退了回去,险些儿退到了起点,温斯顿兴奋得大笑大嚷。他们玩了八局,每人都赢了四局。小妹太小了,看不懂他们玩什么;她靠着枕头坐着,见他们俩笑,便也跟着笑。那个下午,他们快活极啦,就像他还是婴孩那时一个样。

他把这画面从脑海当中推出去。这记忆是假的。有时这种假记忆,便来捣他的乱。只消识破了它们,就成不了气候。有些事情发生过,有些却根本没有过。他又想起了棋盘,便重新捡起了白马--可就在这时,那只马啪地落在棋盘上。他悚然一惊,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一阵喇叭声划破了空气。这是公报啦!胜利啦!新闻之前吹喇叭,照例预示着胜利。咖啡馆里倏地一振,仿佛通上了电流。连服务员也吓了一跳,忙竖起耳朵来。

喇叭声引起了一片喧哗。电幕上激动的声音已经急急响起来;那播音员刚开始广播,便给屋外兴奋的欢呼淹没个干净。消息像施了魔法,在街上不胫而走。从电幕上,他只能听见,一切都按他预期的那样发生啦--一支舰队秘密集结起来,突然向敌人的后方出击,白箭头斩断了黑箭头的尾巴。喧嚣间,他只能只言片语听到兴奋的宣布:“伟大的战略部署……完善的配合……彻底的混乱……俘敌五十万……完全丧失了斗志……控制了整个非洲……战争结束指日可待……胜利……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温斯顿的脚在桌下拼命乱动。他没有起身;可在心里,他却在跑,飞快地跑,跟外边的群众一起,欢喜欲狂,大喊大叫。他再抬起头,看一眼老大哥的画像。这凌驾世界之上的巨人!这把亚洲的乌合之众撞得头破血流的砥柱!就在十分钟以前--是呀,只有十分钟呀--他想着前线的消息是胜利还是失败,那会儿他还兀自狐疑哩。嘿,灭亡的可不只一支欧亚国的军队!打从进了爱护部,他已经变了不少;然而最后那必需的变化,真叫他革心洗面的变化,直到今天才终于完成。

电幕上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讲着屠杀、俘虏、缴获的丰功伟绩,外面的欢呼声倒已经减弱了不少。服务员也回去,干他们自己的事儿,有一个拿来了酒瓶子。那温斯顿坐在桌前如醉如痴,就没注意他的杯又给倒满了酒。他回到爱护部,人家饶了他的一切,他的灵魂雪雪白。他上了被告席,一切事全坦白,一切人全牵扯。他走在白瓷走廊上,仿佛沐浴着阳光,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跟在后面。渴望已久的子弹射进了脑袋。

他凝视着那张硕大的脸。整整四十年呀,他才算弄清楚,那黑胡髭后面藏着怎样的微笑。哦残酷的误会,徒劳的误会!哦这慈爱的胸怀,他竟然冥顽不灵地逃开去!他的鼻子两边,流下来带酒气的泪水。可是全好啦,一切都好啦,战斗结束啦。他战胜了自己。他可真爱老大哥呀!

--完--

乔治·奥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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