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时候必须要走了……
我在心底暗想。
简单而方便携带的食物、饮用水、应急工具箱、小型急救包,还有那个……哦对!差点忘了最重要的呼吸器!好了,都在这里了,都放进包里面了。想想还落下了什么,再想想……没有了,应该是没有了。
我的名字叫做平平,今年十二岁,家住在东七膜的一座七层公寓里面。
我的爸爸妈妈都很好。爸爸是宏膜工程的工程师,一米九几的高个子,有着宽阔的胸膛和明亮的眼睛。妈妈是东风区一中的语文老师,皮肤白皙,笑容温柔。
我吃力地抡起背包挎在肩上,轻轻地带上了家门,掏出钥匙锁好。
我的童年也很好。我甚至能够依稀记得,漂亮得如同天使一般的护士小姐将我从产室抱出来的时候,爸爸妈妈站在门口喜极而泣的场景。妈妈一脸宠溺地给我喂奶,沉醉地听着我贪婪地咂吧着小嘴儿,发出满足的哼唧声。爸爸时而在一旁手舞足蹈,用夸张的动作和搞笑的表情攫住我的注意力,时而用胡茬的下巴蹭刮我稀疏的头发,幸福地感受着摩擦产生的酥痒触觉。
走到楼下,绕上主街,天空仍旧一片灰蒙,行人更少得可伶。毕竟,今天只是一个平淡的工作日。
空气中飞尘的呛燥嗅觉让我机警地拿出呼吸器迅速戴好。这里面的有毒物质可能会引发上呼吸道感染,严重的甚至还会致命!
就在我将磁力环吸在护栏上准备出发的时候,一辆风电动汽车从身边呼啸而去。三角锥型的流体车身闪着熠熠的光,犹如一条银色的闪电在雾霭的大地上划开一道印痕。
现在正无风,这种最新型号的风电动汽车靠自己的固态锂电池蓄电驱动可以达到时速千米/小时。如果是在八九级的风速下,它们依次排开的尾翼翼板能够将汽车的最高时速推进到千米/小时以上。
当然,这样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普通司机的驾驭范围,所以当车速超过80千米/小时的时候,汽车的数控系统会强行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由交通综合调度中心统一管理。它们会被乖乖地安排到车道的最外侧,在电磁导轨的牵引下排成一列疾速前行。
没错,时速千米/小时的有轨电车。在拥挤的周一早高峰时段,它们像极了夜晚战场上机枪枪口吐出的一连串火舌。
眼前这辆风电动汽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渐渐转向路旁的临时停车位。
但它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完全停下来的意思,而是一头扎向了车位前方停靠的另一辆汽车!
恐怖的追尾事故没有发生,电磁斥力在这里发挥了作用,让风电动汽车的车速急遽下降,软胶头尖顶撞到前车的时候,反而使得汽车被向后弹出了一段距离。当然,这也是它可以有恃无恐地在能见度并不高的主干道上高速行驶的原因。
或许,车主正是享受这种撞击带来的快感,显然已经无数次实验过这种“危险”的停车方式。
一个头戴星球大战黑武士同款呼吸器的蹁跹少年跳下驾驶舱。尽管已是深冬,少年身上单薄的衣物仍旧能够衬托出他纤细的身材,清俊的脸颊在寒冷的刺激下显得愈加白皙似雪,只有高挺的额头被低温冻出一点娇嫩的粉红。
少年潇洒地将腰间的磁力环抛向一边的护栏,确定吸附无误后便头也不回地按下了手中的车钥匙按钮,大踏步径直走向对面的公寓大楼,任由飘逸的长发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波浪线。
汽车在电磁力的吸引下将车头埋进前一辆汽车的尾翼之下泊定,只留出后壁的光伏板露在外面,利用太阳能给锂电池充电,不禁让人想起了饮水机旁边叠摞起来的纸杯。
或许他是刚下晚班回家,不过从衣着打扮上看不像,更可能是接女朋友开车去兜风。现在想想,前人发明的这个词语简直是再贴切不过了。
什么时候我也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光风就好了……
望着少年消失的背影,我喃喃自语。
几乎我提出的任何愿望,爸爸妈妈都会尽可能地满足。哭闹着讨要的喜欢的甜食,乔丹系列的最新款,惟妙惟肖的仿真模型,3DPSP,无一例外地都被呈到眼前。
记得有一次看电影,帅气的男主人公手握小提琴站在高耸的楼顶上,面向整个城市,在绚烂的夕阳背景下潇洒地拉响马斯涅的《沉思》。悠扬的旋律伴着微拂的清风,沁浸着每一个人心田。我被这个画面深深地震撼了,马上便吵着爸爸要一把小提琴。没过几天,一把精致的金音小提琴寄到了家中。经过两个多月网络教程的自学,我终于站上了公寓的顶楼。可还没等拉够两个小节,一阵袭来的狂风就打断了这一切。那个时候被灌了满嘴苦涩飞沙的我还不知道,父母刚刚因为自己“忘我”的练习而被左邻右舍投诉,接受了市政部门的罚款。而我更不可能知道的是,那次“楼顶演奏”会是那把被束之高阁的小提琴最后一次发出声音。
还有一次,我听小伙伴说北风区新开的一家游乐场里有一台顶膜跳楼机,说什么也要让妈妈带着我去玩一把。整个跳楼机是由一个建设外膜时期没有被拆除的承重钢塔改造而成的。乘坐钢柱外侧的观光电梯升到数千米高的柱顶,你几乎能够俯瞰整个城市的全貌,包括笼罩在城市上方的几层石墨烯轻膜。它们像是浮游在黑色广袤土地上的肥皂泡,一圈围着另一圈,一层套着另一层,不停地散射着、反射着阳光的辉晕,仿佛给整个城市盖上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绮梦。由于采用了磁悬浮制动技术,跳楼机在下坠的过程中可以完全保持自由落体,仅在最后的几百米才开始减速直到停在地面上!这种比高空跳伞还要刺激腺素的感觉让我大呼过瘾,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妈妈煞白的脸色和绛紫的嘴唇……
所有的这一切,全部定格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远处的轰鸣声扰乱了我的思绪,其中还夹杂着零星的铜铃响动。尽管浓重的雾霾已经让目前的可视范围不过几十米,但这个声音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来说,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
由于世界经济发展的持续低迷,继美国和加拿大退出《东京议定书》之后,日本、韩国和俄罗斯也先后拒绝在新的补充议定书上签字。在全球第二大碳排放国家印度宣布不再承担减排和限排温室气体的义务的同时,《东京议定书》也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名存实亡。
东南亚国家开始迅速崛起,尤其是在尼日利亚和阿尔及利亚这两个被称为“非洲双雄”的带领下,非洲各国的经济发展逆势腾飞,非盟的GDP水平甚至已经和欧盟不相伯仲。粗矿的经济发展模式下,高增速的同时也伴随着高污染。布拉柴维尔的摩天巨楼拔地而起,茂密的刚果原始森林却被销蚀殆尽;乌干达的富人们开始活跃在纽约和伦敦的街头,维多利亚湖浑浊的湖水中却难觅鱼虾的踪影。
发达国家见状也不肯示弱,一条条限制被放宽,一条条禁令被废除,全世界都开足马力加入了这场消耗和排放的狂欢。煤炭和石油的消耗量成几何倍数激增,OPEC各国的油井相继枯竭,美国波德河煤田也只剩下飞尘。全球生态系统在陡增的污染和排放面前溃不成军,迅速恶化。全球变暖,海平面升高,土地一片连着一片的盐碱化、沙漠化。没有了植被的保护,十级以上的超强狂风逐渐开始在内陆孕育、成长、肆虐开来。它们拔起树木,掀翻房屋,摧毁市镇,横行无阻……
经过了21世纪最初几年的缓和,温室效应这条舞动着妖冶花纹和猩红信子的毒蛇再一次攀绕上行,终于咬噬住了人类的脖颈。
这沉重的轰鸣,就是大风侵袭城市的声音。
高挂在路口正中央的警情主钟没有响,呼吸器的震动传达的是C级预警信号,说明风力在7级以下,没有危险。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一手抓紧了身旁的护栏。
事实证明我的谨慎并非多虑。疾风袭来的时候,尽管我摆好姿势准备应对它的冲击,却忽略了背在身上的背包的重量。强劲的力道让我失去平衡向后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面上。幸好吸附在护栏上的磁力环及时拉住,没有让身体继续再翻仰下去。
“小伙子,坐车么?”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旁,同样是三角锥型的车身,只是涂漆变成了标志性的明黄色,车尾的一圈加装了闪烁的LED指示灯。
眼前这个头戴墨镜和呼吸器的司机是从斜后方的街角窜出来的,不知道是在那里趴活还是收到了预警信号在横向的支路上避风。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自己被大风掀翻的这一幕肯定被他看到了,不然他不会主动上前搭讪这门生意。
“不了。”
我站起身摆了摆手。这次是背着家人出来的,不可能带太多钱,况且,它们还有其他的用途。
“平平!快上来!”后车门滑开,里面坐着的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学姬瑞!
二、
“敲你家的门没人应,想你应该是已经出发了。”
姬瑞比我大一岁,是今年开学刚转校过来的。因为我们住得近,经常一起上下学,便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他热情地把我拉上出租车,从车门上的保温箱中抽出一瓶热咖啡递给我,自顾自地说。
“知道你会去地铁站,我就让司机师傅沿路慢点开边走边找。真找不着你的话,我就只能开去二膜那儿等了……”
“计划有变,我爸出差飞美国了,老妈非要带着我回七膜住,说是反正寒假也快结束了,一个人呆着太无聊,还是这边左邻右舍聚在一起东拉西扯来的有意思。真搞不明白她,有福不享非要找罪受。不过这样也好,我就不必再费脑筋找理由把她支开了。”
姬瑞眉飞色舞地说着,丝毫没有察觉到我脸上的尴尬。
有福不享非要找罪受,是啊,谁愿意在这里忍受狂风和霾沙呢?
随着全球石油和煤炭资源被开采殆尽,如何满足巨大的能源需求成为了每一个国家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由于环境极度恶化而产生的超强狂风进入人们的视线,“宏膜工程”应运而生。
曾经听爸爸提起过,这个宏伟的城市改造计划,起初并不叫“宏膜工程”,而是叫做“长城工程”。
那是钢与火的长城。
围绕着城市一圈,十二个街区被全部拆除,十二座钢筋混凝土梯形柱础拔地而起,十二架高强度合金钢塔直插天际。每一座合金钢塔的顶端都有一排巨型风力发电机,每一个风力发电机的转子叶片的扇翼都有上百层楼高,当它在风中转动的时候,你从正中心望去,就是上百层的摩天大厦快速坍塌倾倒,然后又突然在一瞬间崛地而立。那随之而产生的“呼呼”的风啸声,像极了一曲古老而悠扬的埙乐。
在塔尖和塔身上,Q特制钢材浇铸成的钢条延伸出来,伸向临近的钢塔,伸向城市的边缘。无数钢条连接在一起,架织出一张漫盖天际的钢铁巨网。这张天网如此之大,以至于其中最长的一辐钢条竟然长达近万米,重达几十万吨,必须要增建巨大的承重柱来固定。夜幕四降,穹顶之下,此起彼伏的焊花代替了浩然繁星,垂落下来的火烬像极了溶洞深处的钟乳石,为这只伏睡中的钢铁巨兽增添了些许诡魅和幽秘。
那也是一片灰蒙的时代。
建造十二座高达五千米的承重钢塔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用钢条焊拼成环绕整座城市的巨型钢铁穹顶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整整四十年,人们走出舒适的办公楼隔间,进入满是污尘的炼钢厂和轧钢厂,在难耐的酷热中溶出一锅锅明黄的钢水;攀上令人头晕目眩的脚手架,冒着随时会被突袭而来的疾风吹落坠亡的危险,在错综复杂的钢铁架骨上留下一道道黯淡的焊痕。
郊区气象站时不时会传来十级以上强风的A级红色预警,届时,凌厉的防空警报将会响彻整个城市。市民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躲进防空洞或是地铁站里避难,即使是在酣甜的睡梦中也不例外。有些季节,这样的警报一天之内竟然会多达几十次!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当你拍掸着身上的尘土回到地面的时候,发现自己家的楼房已经在风暴的强袭下倒塌。一开始这样的灾难只发生在市中心的高层建筑上,政府还会负责受难民众的安置,但随着灾害的频频发生和愈演愈烈,政府也慢慢变得应接不暇起来。曾经人声鼎沸的市中心和商业中心变得萧瑟死寂,渐渐颓败深埋进历史的沙土里。流离失所的居民们拥挤在郊区被加固过的平房和棚屋中,或者只能躲进潮湿阴冷的防空洞、地下通道和地铁隧洞,与数不尽的蟑螂和肮脏的蛆鼠为伍。
这些姬瑞或许不知道。我和他都是“宏膜工程”时代出生的,那个时候,外膜的钢铁骨架上已经铺满了碳纤维防风板,六膜到四膜的工程也已然竣工,这段灰蒙与暗黄的记忆不属于我们,起码不属于他。
出租车突然出现了轻微的晃震,这是强风吹过尾翼板所产生的扰动。
窗外,建筑物上各式各样的风力发电机缓慢地转动着扇叶,将风能转化为电能储存在蓄电池中,以备使用。城市的主要街区被设计成东南-西北方向,就是为了车辆和建筑能够更好地利用季风。一片宽阔的屋顶上被等间隔地铺满了微型风力发电机,活像一片种满向日葵的庄稼地;更多的高楼则是选择在迎风的两面墙壁上装置一竖排或者几竖排转子叶片,远远看去犹如章鱼触手上的吸盘;最让人哭笑不得医院的红十字标志,竟然也被改造成了转子叶片,跟个风车似的在那儿悠然地转圈呢!
“看!大蜈蚣!”姬瑞兴奋地叫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座高楼的四棱向外支出了一竖排风力发电机,真的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型蜈蚣。
“要我说,更像是插着糖葫芦的麦秸棒子。”
“看!看!翼装飞行!平平!咱们去玩那个吧!”
三个疾速划过的翼装飞行人是从车窗的顶端突然出现的。他们尾端的彩色拉烟显示出他们神乎其神的飞行轨迹,但显然是为了观赏效果,等到降落到一定高度之后才打开的。
东风区承重钢塔是市区最后一个还没有被商业化改造的钢塔,现在看,它俨然已经成为了极限运动爱好者心目中的圣地。此时此刻,它巨大的塔身遮挡住了另一面车窗的整个天空。这座横跨整条街区、宽达上千米的钢筋混凝土塔基让整个高塔从下面看起来更像是一面“墙”而不是一座“塔”,仅仅在它和天际交汇的边缘能够稍微分辨出薄薄的一层灰黑色的钢制结构。但是,当你远眺城市中的另外十一座承重钢塔的时候,才会发现它们黑色的钢尖犹如利剑一般直插云霄。它们有着山一般的高大,却是峰一般的挺拔,是破地壳而出嵌进天空的钢钉,又有着同史前巨石阵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宗教隐喻。
“咱们还太小,拿不到许可的。”我笑道,“况且就算是可以,我也不会跟你去。这可是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的极限运动,我可没那么着急赶去投胎。”
“可等我年龄到了估计也就没机会了。我爸爸说,他的工程马上就要启动,要把整座钢塔也改造成大发电机。”姬瑞没好气地嘟囔着。
“嗯,我听说了,达里厄式的,跟世贸中心的那座一样。”我淡淡地应和。
姬瑞的爸爸是一位非常有商业头脑的成功企业家,准确地说,姬瑞一家人经商的基因,从他的太爷爷开始就已经初见端倪。
姬瑞的太爷爷出生于二十一世纪中叶的大萧条时期。他眼光毒辣地看准全球石油储量枯竭的趋势,趁着俄罗斯经济衰败局势混乱,买通了远东地区一座石油钻井的主管,经由东北倒爷偷偷地将钻采的石油运到国内,再通过当地的黑市高价转手卖出,牟取暴利。
姬瑞的爷爷则是将目光转向了保险行业。那个时候,所有的城市都在饱受狂风的摧残,姬瑞的爷爷创造性地提出防风险的概念,立刻受到了市场的狂热追捧。然而好景不长,让他和他所雇佣的保险精算师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完全低估了强风惊人的破坏力。随着城市中心逐渐被摧毁殆尽,市民们逐渐搬离到偏远的郊区,越来越多的客户堵在姬瑞爷爷公司的门口要求索赔,保险公司开始入不敷出,最后不得不宣告破产。
姬瑞爷爷的保险公司把太爷爷攒下的家产也赔干净了,不过,他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给姬瑞的爸爸留下。高瞻远瞩的姬瑞爷爷要求,保险公司在赔偿客户的同时,也收回他们的房屋产权。曾经的高楼大厦已经坍塌损毁,可土地使用权还有效力,这在碳纤维和高强度纳米材料技术成熟之后,政府启动“宏膜工程”并开始着手规划建设新市中心的时候便成了香饽饽。
姬瑞的爸爸一开始只是出售产权,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了高强度纳米材料,摩天大厦可以盖得很高,卖产权远不如盖高楼卖租金来钱,便大张旗鼓地进军地产行业,赚得钵满盆盈。现在,姬瑞爸爸的公司又开始转型城市改造,承包了东风区承重钢塔的风能项目,听说又中标了七膜的三期改造工程,又有传言说要上市,要加大新能源科研的投入,反正整个商业帝国是运作得风生水起,蒸蒸日上。
“哎,平平,数据勘测的事儿……你确定你是认真的么?”姬瑞神秘兮兮地小声说着,拉回了我痴痴盯着承重钢塔的眼神。
“嗯”
“咱们真有必要非得去那儿么?”
“嗯”
“要知道,就咱们目前已经勘测到的数据而言,完全可以先模拟出一个初步的运算结果……”
“但模拟终归是模拟,没有数据的支持,一切都是空谈。”
“要是让我爸爸知道了,是我帮你的忙,我的死亡率就是百分之百!这可比翼装飞行危险多了!”
“你后悔了?”
“怎么会!我巴不得他知道呢!谁让他一天到晚管着我,不让我做这不让我干那的!况且咱们俩可是兄弟,兄弟一言,两肋插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别整那一套一套的,姬瑞,这件事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出了‘鸟巢’前面就是六膜了,请坐稳。”
坐在前方驾驶舱的司机冷冷地冲后视镜中的我和姬瑞说道,很显然,我的“守口如瓶”不可能再包括他在内了。不过,更令我感到厌烦的是他称呼七膜的绰号。的确,七膜的承重钢塔和钢架结构让它远远望去酷似北京的国家体育馆“鸟巢”,但那毕竟是生活在七膜中的市民们对于它简陋设计的一种自嘲。
穿过六膜的地下通道,汽车开始持续不断地爬坡上行。
由于长时间风沙的沉积以及原来市中心破败的城市建筑废料难以清理,政府索性利用修建地铁和其他地下设施的土方将新的城市中心的地势堆成圆锥体。这样一来,新城市中心的最高海拔达到了近千米,既可以增加迎风面,充分利用风能,又能够提供更为广阔的视野。
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市区的建筑物也逐渐变得挺立起来。
人们总是对高耸的建筑有着狂热的崇拜。从旧约中的巴别塔到古埃及的大金字塔,从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到华盛顿的方尖碑,仿佛这是一种发自肺腑、世代相传的血缘图腾。高强度纳米材料建成的数百米,甚至上千米的高楼,让人一眼看不到顶端。同样如此的还有五膜和六膜的拱形碳纤维架构,地面部分的立柱有上百米长宽,可在空中的部分却只是一条不比发丝粗多少的细线。这些细线像地球仪上的经线一样,全都指向了城市中心上方的一点,但是它们交汇的地方却已经是肉眼不可见了。四膜采用的拱形碳纳米材料就更加神乎其神,竟然是完全透明的!要不是阳光照射在弧面上产生的折射,你甚至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同样的技术也被运用在三膜和二膜的建设中。与其说三膜是一层“膜”,倒不如说它是一座“塔”,一座透明的塔。而与其说二膜是一座“塔”,倒不如说它是一栋“楼”,一栋高达.77米的擎天高楼,比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还要高出两千多米。进入三膜之后你能够第一眼发现它的原因并不是通体透明的外墙,而是纤毫毕现的内构。二膜的下段是一条长达三千米宛若游丝的超悬浮电梯;再上面的中段是繁华的商业区和住宅区,配备有配套的大型商场、公园、酒店、学校、医院和行政机构,一应俱全。这里还有像树杈一般四面散开来,连接着三膜的碳纳米通道。这些通道无疑起到了防震和固定二三膜建筑结构的作用,但民众们普遍不这么认为,因为它们的尽头除了城市巨型发电机的励磁系统和定子之外,更多的是花园别墅,私人庄园和真正意义上的云外“天宫”;最上面的一段是呈螺旋阶梯状盘旋上升的农业区和生态景观区,被人们形象地称做“空中花园”,古巴比伦王穷极一生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膜顶则是整个城市唯一的一座国际机场。由于建在万米高的平流层上方没有乱流的干扰,飞行在航班上的太阳能客机仅仅依靠光伏板和涡轮发动机就能够维持航行,只是速度要远远逊于二十一世纪初的喷气式客机罢了。
远远望去,整个二膜酷似一株弱不禁风的云松。不过,这里的确也是无风的。经过外面五道石墨烯轻膜的阻挡,哪怕是十几级的暴风狂流,在这里也只剩下了清爽宜人的细澜微漾。挺阔的楼宇间点缀着葱郁的绿化带和静谧的柏油路,余下的全部都是青蓝色的留白。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里都洒满了灿烂而明媚的阳光,包括路上行人们脸上微微泛起的笑意。那是一个符号,一种姿态,一种乐于分享,拥抱生活,有着自己明确目标和人生意义的表现,一种由内而外的温雅、自信和强烈的认同感。
有福不享非要找罪受,是啊,谁愿意忍受狂风和霾沙呢?
三、
汽车停在了“云松”的门口。
姬瑞在市中心的家就在这儿。
走近房门,我惊诧地发现它竟然自动打开了。
“平平同学,我以东风小学五年级二班班长的名义警告你,你不能去!”
一个嗔目圆睁的女孩儿闪了出来。
我愤怒地盯着姬瑞,分明在用眼神质问他:我不是说过不准告诉其他人的么?她怎么会知道?
“平平,这事儿我真的是没办法。孟囡早就察觉到咱们两个之间鬼鬼祟祟的像是有什么阴谋,非要逼着我告诉她……我,我真的是没办法。”姬瑞挠着头打圆场。
“还有别人知道么?”
“没有了!”姬瑞急着摆摆手,“保证没有了!我发誓!”
“爸爸妈妈说过,外面太危险。”孟囡拉住我说。
“危险我也要去。”
“未经许可跑到七膜外面去,这可是犯法,是要被关进监狱的!”
“所以你才不应该搅进来。”
“难道你们就不怕我报警么?”孟囡急得直跳脚。
“那就是你把我们送进监狱的。”我直勾勾地盯着她。
“别别别!我可不想被抓进去!”姬瑞紧着摆手,脑袋晃成个拨浪鼓,“孟囡,你先别激动,听平平把话说完。”
“好,我听你说,你先告诉我,你想怎么出去?”
孟囡双手一叉,气鼓鼓地说。
“这里就必须要靠我的聪明才智了。”
姬瑞接过话茬,将我和孟囡两人拉到房间的落地窗前。
“要想出去,无非两种方式:走七膜的海关大厅,坐头顶上机场里的飞机。我们一没有护照,二没有成年,这两种方式都不可能实现。”
“我们的上面,是高达上万米的城市宏膜。不论是Q特制钢材,还是碳纤维、碳纳米,这些架构起巨型城市宏膜的材料都不能让城市免受狂风和砂石的侵袭。真正起到作用的,是平铺在宏膜架构上的五层石墨烯轻膜。这种石墨烯材料是分子纳米技术最前沿的成果。它将多层石墨烯的某些关键位置上的碳原子同硅原子进行替换和重排,不但让它拥有了和金刚石媲美的绝对硬度,还保留了其原有的无与伦比的透光性。”
“那薄如蝉翼的钻石,不是皇帝身上的新衣。”眺望着广袤无云的晴空,孟囡诗意地说。这是当代诗人形容轻膜的词句。
“但这种石墨烯材料制成的外膜之所以被称为轻膜,还是因为它最大的特点——轻。”
我补充道。
“我爸爸曾经拿回家一小块儿石墨烯轻膜的实验品,巴掌大小的石墨烯材料放在手上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爸爸说,这种石墨烯材料的轻膜每吨的面积可以做到几平方公里!这种特性极大程度上降低了宏膜架构的承重受力,同时也让它成为了转子叶片的不二之选……”
“从三膜到七膜,城市的每一层紧贴在宏膜架构上的石墨烯轻膜都是一台超巨型垂直轴风力发电机。四膜到七膜是伞式的,三膜是达里厄式的。轻膜本身是发电机的转子叶片,每层轻膜连接在三膜宏膜上的部分是机舱和环形主轴,里面的定子、转子和励磁系统将风能源源不断地转化成电能。同时,宏膜结构的环状阻尼器又可以作为发电机系统的推力轴承,消解风能的轴向推力,一举两得……”
“这些我都知道,老师在课堂上已经讲过了。”
孟囡显得有些不耐烦。
“风大的时候,这种石墨烯材料制成的涡轮形转子叶片转速极快,每一条叶片绕过城市一圈大概只需要个把小时。高速运转的轻膜不但能够转化风能,减缓风速,其产生的反向推力还能够有效地阻隔沙尘……”
孟囡突然想到了什么,两眼放光地说。
“难道你们想趁着轻膜维护的空当从七膜那儿偷溜出去么?石墨烯材质的轻膜既轻薄又坚硬,除非万里无风的天气,不然哪怕只是一二级的微风,其带动轻膜产生的转动都足以切割开任何想要穿过的物体。但是,每个月轻膜都会做定期的检修和清洁,届时转子将会被锁死,叶片会在智能计算机的控制下调整到和风向平行的角度,倒是有可能能够……”
“孟囡,你真是太聪明了!一下子就想到了!”
姬瑞由衷地赞叹道。
“我一开始和你的想法一模一样,不过……”
“不过不行。”我说。
“这个月七膜的定期维护已经结束了,而且就算是正在维护期间,我们也不可能从那里成功出去。石墨烯转子叶片在运转的时候会产生极大的噪音,在那里工作的人员必须佩戴专用的共振耳塞才能够保护听力不会遭受永久性的损伤。为了尽量降低噪音对居住在城市外围市民的影响,七膜内侧两公里的范围被改造成隔离带,种上了大片胡杨林。当然,这也方便了他们安置监控设备和感应设备,随时监测任何闯进隔离带的人,大大降低了巡警巡查的难度。”
“所以说,从地面上出去的路已经都被堵死了。”姬瑞点点头。
“我们从地下走。”
“从地下走?怎么走?地下没有通向膜外的通道啊?难道说你们要挖个洞钻出去么?”孟囡问。
“谁说地下没有通向膜外的通道?”
姬瑞满脸坏笑地说。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红色透明软板,按下右上角的按钮,红色软板上就被激活出了明亮的键盘网格和3D全息影像显示屏。姬瑞从计算机软板中调出了城市地下部分的平面图。
“城市地下的部分从上往下由地铁交通网络、休闲娱乐中心和住宅社区三个部分组成。其中住宅社区的分布面积最大,并且随着城市人口的增长不断向外扩张,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触及到七膜的边缘。在扩建的过程中,有些工程段会有意无意地打通上个世纪被挖空了的采煤层,那里面有无数个沟沟回回的大小矿洞,其中有一些就可以通到地面上……”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肯定知道能通到膜外的路。”
姬瑞朝地图上指了指,兴奋地递给孟囡一个得意的神色,可对方并没有会意。
“平平,你为什么非要到膜外去呢?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我躲闪着孟囡那双清澈的双眼。
“你只需要知道,我这一趟出去,来回就两个小时。不出意外的话,你不说,姬瑞的那个朋友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那我要跟你们一块儿去,不然出了什么问题,等开学了没法跟班主任交代。”孟囡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平平,让孟囡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个照应,况且我们带的食物和水也够三个人……”
姬瑞的后半句话是被我生生瞪回去的。
“随你的便。”我背上背包,“姬瑞,带上行李和电脑,我们走。”
四、
从“云松”出来乘坐地铁直到到达最后的目的地,三个人一路无话。
看得出来,姬瑞是最不适应这种夹在中间的尴尬场面的。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但不知道该向我和孟囡谁说,更不知道现在说这些合不合适,只能难受的把这些话从嗓子眼又咽回了肚子里。
孟囡倒是云淡风轻。她将视线飘向列车的车窗,只是不经意间朝我这边瞥上两眼。
为了避免和她视线相撞时的窘迫,我也索性将注意力转向了窗外。
列车已经行驶到了七膜的外围。
在这里的候车站台上,你可以明显感觉到非裔市民的比重在逐渐增加,甚至在某些特定的车站,放眼望去全都是皮肤黝黑,身躯魁实的男人和女人们。
地下的住宅社区靠近七膜外围的部分大多是非裔市民的聚集区,被他们亲切地称之为“好望街”。
随着非洲国家经济的飞速发展,越来越多的非洲人开始走出非洲大陆,在世界各地暂露头角。然而,迅速丰富的物质文化生活,尤其是靠丰富自然资源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并没有得到公平的分配,颜色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愈演愈烈,同时带来的内乱和争端也不断升级。同上个世纪初的中东一样,大量的非洲难民通过正当和非正当的方式涌向东亚和南欧,步了数万年前早期智人的后尘。这种情势在非洲资源枯竭、全球经济衰退和气候恶化的刺激下迅速加遽。许多非洲人没有正式的身份,也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只能从事简单的劳务或者繁重的体力工作,收入低微。再加上儿女众多,没有社会福利和医疗保障,只能聚集在租金便宜的地下住宅社区的边缘,生活潦倒。
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姬瑞口中这个名叫“张建国”的朋友,竟然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非洲人!
“你好,小探险家!”
张建国豪爽地伸出了红润的右手,露出一排雪亮的牙齿,说着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我听姬瑞说了,放心,你们的事儿包在我身上!”
“哦,我的名字是老妈给我起的,说是要让我更好地学习中国文化,融入社会。听妈妈说,这个名字在十九世纪中后期的中国非常常见。我估摸着这可能就应了咱们中国农村的那句老话吧,‘贱名字好养活’。”看出了我的狐疑,他补充道。
他又将视线转向孟囡。
“姬瑞,我记得你说过只有两个人的。怎么,这位小美女是谁的家眷么?”
孟囡自然毫不留情地白了他一眼。
“哈哈,我开玩笑的。我很庆幸这一路上有一位漂亮的美女相伴,不过,多一个人可是要多加一份钱的哦。”张建国半戏谑半认真地朝一脸尴尬的姬瑞说道。
只是要你告诉我们哪儿能出去,又不是让你带我们出去,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么?我在心底暗自嘀咕着。但事到如今已经走到了这儿,就没有办法再空着手回头。
一行三人坐上了张建国的电瓶车。
“这边呢,治安不是很好,出租车宰客严重,还要多留意扒手和抢劫犯,更何况你们年龄不大,更容易被盯上。现在的犯罪成本太低了,监狱里面可比这又脏又破的好望街要舒服得多。即便是被永眠,也不见得就是坏事,真有些人还巴不得那样呢!我是为了你们的安全才说来车站接你们,当然了,就不再多加钱了。”张建国说罢摆了摆手,发动车子驶向街巷的深处。
说我们年龄不大,看你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也是姬瑞玩网络游戏的时候认识的代练,还摆出一副大人的口气……
我的心底有些不忿。
“永眠是什么?”孟囡好奇地问。
“怎么?你的父母没有告诉过你?”
孟囡摇摇头。
“那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休眠区,我工作的地方。”
穿过狭窄而拥堵的街道,没几分钟,电瓶车就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地下空间。
整个地下区域被透明的玻璃幕墙分隔成无数个独立的房间,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个独立的房间内都配备有六个银色的球形舱室,这和一般地下住宅社区的那种长方形的或者圆柱形的睡眠舱有很大不同。每一个球形舱室的外壁都被接满了五颜六色的线路和软管,统一汇集到房间中央一人多高的大型机上面。计算机屏幕飞快地闪现着运算结果,令人眼花缭乱,只有最下方的六排数据基本保持不变,仅仅是有一些微小的扰动。整个地下空间从高处远远看过去,像极了一片庞大的鸡蛋孵化工厂。
“这里是西风休眠区。”张建国介绍道。“原来的一处地下煤层改建的,是城市四个休眠区中最大的一个,占地面积五十多平方公里,几乎和秦始皇陵一样大。”
“你这个比较还真够贴切的……”我转向孟囡。
“休眠区,就是以前的墓园。”
“不不不,你这个说法太片面了。”
张建国解释道。
“整个休眠区分为三个部分:这边你们看到的舱室是圆形的区域是短眠区;后面舱室是圆柱形的那边是是中眠区;最远处舱室是长方形的那里是永眠区。只有永眠区才类似于过去的那种墓区,不过也不完全相同,而这边的短眠区本质上算是休闲娱乐场所了,更像是上世纪的那种网吧,网吧你们听说过吧?”
“虚拟实现技术。”我补充说,“随着虚拟现实技术的日新月异,科学家们能够通过纳米导线接入神经中枢,监控到神经冲动的传输模式,并且用微弱的电流刺激它或者改变它。你闻到臭的可以换成香的,你看到的红色可以变成蓝色,你尝到的苦味可以改成甜味。”
“不仅如此,纳米导线还能够同时接入到全身上下各大周围神经系统的末端,完成外周感受器的高度模拟,实现中枢神经——周围神经——大型机之间的互动型信息交互。通俗地说,全息全感浸入式体验的技术壁垒已经被攻破,只要自身的身体机能不受影响,你完全可以上天遁地,无所不能。”
“这种新的VirtualAchievement技术,也就是我刚刚所说的VA虚拟实现技术,一经面世便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强烈追捧。工人们可以用它来熟悉操作,运动员可以用它来熟练动作,医生和护士可以用它来模拟救治,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驾校可以用它来给新手练车,你踩下油门或者刹车时的触感是真实的,方向盘的扭力是真实的,甚至连推背感和车祸时的痛觉都是真实的,只不过痛感被减弱到了应有的百分之二十,这是国际法规定的上限,只有军人的模拟痛感最高可以达到百分之五十……”
“哎,我听说,有的国家为了尽可能地接近战场的真实环境,还增加了脏器的外周感受器模拟,啧啧啧,那滋味想想都不好受。”张建国撇了撇嘴。
“当然啦,VA技术应用最广泛的还是游戏。这技术天生就是为了游戏量身定制的。老弟,我敢向你保证,什么VR啦,AR啦,3DPSP啦,市面上的任何一款游戏都不可能和我们短眠区的VA游戏相媲美。”
“是啊,当游戏和真实相混淆的话,你还能够分得清哪个是游戏,哪个是真实么?”我沉吟道。
“对对对!主流学界就是这么评价VA游戏的,以至于政府出台了最严厉的防沉迷措施:不但限制了单次游戏时间不得超过3个小时,还限制了每次游戏的时间间隔不得短于个小时。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的玩家趋之若鹜。基本来地下住宅区的地上面的人,不是去酒吧街喝酒的,就是来这里来玩VA的。”
就在电瓶车减速让行的空当,我正巧看到面前的两个球形舱的舱门被弹开,显然是到了规定的时间。里面的人好像正在端着什么东西奔跑着,紧张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怅然若失。
“那些人在做什么?”姬瑞指着另一边问道。
“那是工作人员在查看大型机上玩家的体征数据,有的时候也会打开观察窗看看里面的情况。”
“你说的是那些圆形的指示灯么?为什么有些是绿色的,有些是红色的?”孟囡不解地说。
“红色的打不开,就跟酒店里面的‘请勿打扰’一样。”张建国转过头,“听说过第34条法则么?”
我们三个直摇头,但透过张建国的表情,我大致猜得到那是什么。
“那这边的中眠区呢?和短眠区有什么不同?”
孟囡发现车外透明隔间中的舱室已经由球形变成了圆柱形。
“中眠区又被称作‘造梦区’,加强了中枢神经的感应,不仅可以让梦境变得无比真实,还能够将分散的快速动眼睡眠串联起来,让一个梦一直做下去。”我解释说。
“舱室配备有呼吸机并且注满了可以吸收的营养液,足以维持正常的代谢和生命体征,因为人一旦进入中眠,就不会再醒来。”
“中眠区一开始是为了给饱受病痛折磨的患者减轻痛苦的,但慢慢地却变成了很多老年人颐养天年的选择。他们的身体不行了,却可以在梦里面环游世界,以前的恋人没有珍惜,也能够在梦中再续旧缘。”
“不光是老年人喽!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来中眠,要不是费用高昂的话我也来,谁不愿意天天做梦做到死呢?”张建国感慨道。
“我上铺的马蒂尔和拉埃里在城外的发电厂工作,控制机器人给几十平方公里的光伏板做除沙和维护,一年只能在城里呆两个月。那里的大型涡轮风力发电机要优先给机器人充电,根本不够用,隆冬天零下十几度,里两个人只能在黑夜里裹着防风服抱团取暖。还有隔壁屋的桑德和弗拉德,偌大的自动化制造车间里面就他们两个人,周围陪伴着他们的就只有‘哐啷哐啷’的机械声。哦天哪,听着都快抑郁了。”
“最里面的永眠区,是给罪犯准备的。”我接着说。
“他们不配有梦,只有永远的睡眠。虽然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他们仍然活着,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对休眠区这么了解啊?以前来过么?”张建国忍不住问道。
“来过……”我沉沉地说。
“每年都来,在城东,我爸爸在那儿。”
五、
电瓶车就停在了永眠区的尽头。
这里的灯光明显黯淡下来。房间里的大型机消失了,换成了幽蓝色的液晶显示屏,这使得严丝合缝摞在一起的长方形舱室显得愈加紧凑,让原本就稀疏的灯光看起来更像是古代墓园里的长明灯。
张建国下了车,走进整个永眠区的最后一个隔间。他掀开下层的一个长方形舱室的显示屏,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暗不见底的洞口。
“政府查得严,这条路好几年没用过了。去车站接你们之前我下去看过,里面的照明灯应该还亮着。注意点儿,靠近出口的地方安装了护栏,检查一下是不是还结实,记得出去之前先把磁力环吸在护栏上。外面可不比你们呆的城里,大风真刮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什么时候玩儿过瘾了就从原路返回,敲一下显示屏就可以了,我就在这里等。”
姬瑞联系张建国的时候,我嘱咐过不要告诉他数据勘测的事儿,只是说图个新鲜要去外面看一看。要是让他知道了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是断然不会同意带我们来这儿的。
“怎么跟我妈似的。”已经戴上呼吸器的姬瑞说着就要往里进,却被张建国一把拦住了。
“先把账结了。”
我把身上带的钱都给了他。
“要我说,有这些钱玩会儿VA也行啊,非要出城干嘛,除了沙子之外又没什么可看的。”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站在城外的人想冲进去,人生的欲望大都如此,不是么?”
看着孟囡消失在洞口中背影,我毅然决然地一头扎了进去。
等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我才发现隧洞里面并不是一片纯粹的黑。远处洞壁上的微微黄光像是萤火虫一样时隐时现,都只是无力地驱散自己身边的一小撮暗色,但它们串连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能够很好地指引方向。
我们就顺着这一排微弱的光亮艰难地迂回前行。宽敞的地方我们甚至能够并排走一段,狭窄的地方就只得趴在地面上匍匐爬行。整条隧洞时而向上,时而向下,转过的弯更是让人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身边的微光在弥漫的烟尘中依稀延伸进黑暗的尽头,仿佛预示着一切的归宿。
我想到,那些非洲难民偷渡进城市的时候,爬过的可能就是这条路。
再往前,那些贪恋的黑市商人搜寻残存的煤块和石油的时候,爬过的可能就是这条路。
再再往前,上个世纪那些满脸皴黑的煤矿工人在恶劣的条件下作业的时候,被绝望地困在塌陷的地下矿井中的时候,爬过的也可能就是这条路……
“平平,我们到了!”
爬在最前面的姬瑞喊道,声音在狭小的隧洞中反复回荡着。他的头顶上方,一小片洞壁已经被白光晕出了轮廓。
“姬瑞,剩下就看你的了,把我们的‘车’开过来。”
“不知道你们的爸妈是不是也都这样……”
姬瑞掏出背包中的计算机软板,激活后迅速敲击起来。
“总觉得你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天真地以为给电脑设置一个登陆密码,你就无计可施玩不了了。殊不知就算你用的是人脸识别,我也能分分钟给破解掉。”
不知道是不是应了“富不过三代”这句话,姬瑞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像他父辈们那样的商业头脑,反而是对计算机编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学校的课程满足不了,他就去线上搜,甚至到黑客网站去跟黑客高手们切磋交流。他计算机编程方面的能力非常强,我查到和勘测到的数据初期建模的编程工作,大部分都是姬瑞帮我完成的。
“我黑到我爸的授权码了!等一下我看看具体位置……‘拓路者’号十分钟后就能到达。”
姬瑞口中的那辆“拓路者”号是距离最近的一辆自动驾驶工业驳车。姬瑞父亲的碳纤维工厂在城外,需要它们运输建筑材料。
没过多久,轰隆的履带声音就震颤着大地碾压到洞口。
我将磁力环从洞中的护栏上卸下,扔向驳车的护栏。确认吸附住之后,我拉住姬瑞,帮他也把磁力环吸附在车上,最后是孟囡。等三个人安全地爬上驳车坐进驾驶舱里的时候,我们全都长吁了一口气。
好在无风。
“咱们三个人都没有驾照,怎么开车啊?”孟囡这才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平平,位置?”
“我刚才已经把具体的经纬度输进电脑中了。”
“孟囡,咱们不开车。”姬瑞故作神秘地说,“这辆驳车有自动驾驶系统,只需要把目的地告诉它就行了。”
一切安顿下来后,已是日过晌午。三个人拿出背包中的食物和水狼吞虎咽一番。
“大家都累了,睡会儿吧,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驳车的颠簸和窗外呼呼的风声有一种强力的催眠效果,孟囡和姬瑞很快就陷入了酣睡之中。望着操控板上来回闪烁的指示灯和数字,我的眼皮也渐渐不争气地垂落下来……
蜂鸣器尖锐的声音瞬间驱散了浑浊的意识。
操控显示屏上血红色的叹号标识分外醒目。
“平平,糟了!黑进‘拓路者’操控系统之前我忘了查一件事:电量。‘拓路者’号刚刚运送完碳纤维材料从城里出来,本来就是要回工厂蓄电的。现在它的剩余电量已经开不回工厂了,怎么办?”
没有电,车就走不了,甚至连锚定都做不到,真的遭遇十二级以上的暴风就有可能被掀翻。在城外,没有蓄电的驳车就是一口钢铁棺材,是一艘飘摇在汪洋上的孤舟,将你死死地困在这片荒凉而无助的沙海里。
“能回到刚刚的隧洞出口么?”我紧张地问。
“也不够!怎么办?”姬瑞在计算机软板上忙活一阵,崩溃地说。
孟囡开始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那,能开到那儿么?”我沉吟道。
“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你怎么还想着数据勘测的事儿?!”姬瑞有些急了。
“不行就只能联系你爸来救咱们了……”
“已经不可能了!”姬瑞懊恼地说,“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把‘拓路者’号的全部车辆信息直接从公司系统里删除了。现在他压根就不知道这辆车的存在!”
“打手机呢?”孟囡一边揉着红肿的眼睛一边掏出手机,“怎么没信号啊?”
“没用的,这里没有建基站。”
“卫星电话!车上应该有应急用的卫星电话!不然我们直接打卫星电话求援吧?”
“绝对不行!打卫星电话求援,警察就肯定会知道,到时候我们几个都要去坐牢……”
听到“坐牢”这两个字,孟囡哭得更厉害了。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们先去预设的地点,姬瑞,你电脑里面的卫星地图还留着吧?查一下附近有没有什么工厂或者车间?”
“距离最近的是一座垃圾处理站,电量的话……应该够。”
“那我们先去勘测数据,再到垃圾处理站充电,最后返回隧洞出口。就这么办!”
“我……我们直接去……去垃圾站充电然……然后回……回去吧?”孟囡边哭边倒着气说。
“不行!我们都走到这儿了,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回去了?!”
“你到底要勘测什么数据?它真的对你这么重要么?”
孟囡拉住我,颤抖的声音和泪珠倏然而下。
“我爷爷是地质学家,他一辈子倾尽心血致力研究,留给我爸爸的就只有一台小型的便携式探地雷达。”
“我爸爸是宏膜工程的一位工程师。三年前的一个雨夜,发生在轻膜发电机上的一场事故让他意外遭受雷击。尽管发达的医疗技术将他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但余生只能在逼仄的中眠区舱室中度过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留下的只有爷爷留给他的那台便携式探地雷达。”
“轻膜发电机一经投产就饱受争议。同达摩克里斯一样,谁愿意天天顶着一台透明的但是锋利无比,而且高速旋转的巨型涡轮刀片过生活?尽管官方多次宣传它的安全可靠,但巨大的噪音和电磁干扰问题却一直没能得到有效地解决。”
“肯尼亚的内罗毕将海水引入东非大裂谷,建造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轮发电机;澳大利亚的悉尼直接将城市改造成岛屿,利用洋流和潮汐发电。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利用海洋呢?”
“这两年我一直在搜集城市附近采煤区和地面沉降区的数据。依靠这些数据和姬瑞的数学建模,大致模拟出了一个方案:将城东长坝的海水引入城市地下的空陷区域,在多个节点建立大功率水力发电机。说白了,就是利用海水潮汐的势能差,在城市的地下而不是上空,设计出一个海洋发电机组。”
我轻轻拭去孟囡脸上的泪痕。
“我想让轻膜发电机组停下来。”
六、
每次我将磁力环拉到极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电视上表演的那些大力士一样,将身后硕大的“拓路者”号向前“拉动”了好几米。
我和“拓路者”号就这样一前一后,时近时远地蠕动着。
按照卫星地图的显示,我们很快就到达了先前指定的地点。
“姬瑞,就按咱们之前说好的,你看我手势,用电脑微调‘拓路者’的经纬度,跟紧我。”
我戴上呼吸器,背上背包,重新打开驾驶舱的舱门,将磁力环吸在护栏上。
“你干嘛?”孟囡见状警觉地问。
“到外面去勘测数据。”我说。
“你疯啦?这不是城里,没有预警铜钟,呼吸器的预警系统也定位不到这里。如果碰上十级以上的大风,就算你有磁力环的保护也会被吹上天,然后等风小了再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如果是十二级以上的暴风,磁力环就有可能会因为巨大的拉力而断裂。就算磁力环没断,强劲的拉力和风速也会让你几近窒息,严重的甚至还会威胁生命!”
“真遇到十二级以上的暴风,‘拓路者’号都保不住,更何况我了。”
尽管和孟囡开玩笑,但她所说的却并非是危言耸听。我一边慢慢向前勘测,一边小心翼翼地留神身边的风吹草动,以便能够及时应对。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郊区的缘故,早晨浓重的雾霾已经几乎散尽,头顶上明艳的阳光细细地洒在青黄色的大地上,提供了非常优越的视野范围。
推在身前的便携式探地雷达实时测量着地下空间的情况并记录下来,仅仅瞄一眼我就知道,它们和我此前的预估所差无几。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整个海洋发电机组的总发电量将会比轻膜发电机组还要大……
正思及此,迎面一阵强风突然袭来,让分神不及的我连人带设备向后趔趄了几大步。
“没事吧?”
令人忌惮的狂风并没有出现,出现的只是后方扬声器里面孟囡关切的声音。
我摆了摆手让孟囡和姬瑞安心。眼瞧着地下空间的数据收集得差不多了,我收起便携式探地雷达,回到了“拓路者”号中。
接下来就是到最近的垃圾处理站充电。
其实,提议到垃圾处理站充电的时候,我没有向孟囡和姬瑞说实话。
且不说垃圾处理站里面有没有给车辆蓄电的电源,那里的工作人员愿不愿意提供电源给我们充电,就算他们愿意,看到三个鬼鬼祟祟的人驾驶着一辆工业驳车在非预定路线上出现,也很难保证他们不会起疑报警。只要他们将“拓路者”的编号告诉警方,我们偷偷溜出七膜的事迹就会败露。到那个时候,即便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回到市里,恐怕……
我已经拿到数据了,要我怎么样我都愿意。
可孟囡和姬瑞怎么办?
正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西风区垃圾处理站出现在“拓路者”号的面前。
垃圾站周围是笨拙厚重的大型涡轮风力发电机组,每一座涡轮风力发电机都有几十米高,置身其中的“拓路者”号仿佛穿梭于古代玛雅金字塔的群落,任由巨大的涡轮叶片像隐秘的宗教仪式一般幽幽地在空中转动着。道路正中央的垃圾处理站就是最大的祭祀露台。停靠在大门口的垃圾回收车将回收的垃圾倾泻在封闭的传送带里面,数百米长的传送带利用涡轮风力发电机组产生的电能,将这些“祭品”缓缓地传输到最顶端的回收入口,送进犹如堡垒般坚固的回收工厂。在那里,它们将会被层层归类、分拣、回收处理,整装到回收原料车上,运往周边的加工工厂。而剩下的不可回收部分,将会被压缩处理,送到远离城市的地区掩埋。
一排排垃圾回收车和回收原料车像工蚁服务蚁后那样忙碌地进进出出,很显然,这里应该具备给“拓路者”号充电的条件!
“有人么?”
“拓路者”号停在垃圾处理站门口的前厅之后,走下车的孟囡试探着问道。
“有人吗?”
紧跟在后面的姬瑞狐疑地大喊一声,应答的却只有持续不断经久不绝的自己的回音。
这里没人!那么就代表着没人知道我们来过!
兴奋之际,我赶紧让姬瑞操控着“拓路者”号到垃圾处理站的蓄电区充电。
角落中一个半米高的小型智能机器人像是扫描到了“拓路者”号的存在,自动激活了。它自检了几秒钟,应该是发现了无法匹配到“拓路者”号的操控系统,显示屏上闪起了红灯。但这并不妨碍它滑行到“拓路者”号前方,将其引导到蓄电区,解锁了墙壁上的通用电缆箱。我猜,这或许是它程序中早就已经设定好的手动充电预案。
我们三个人吃力地拉出电缆接口,好不容易才插在“拓路者”号后方的蓄电池上。
“拓路者”号所配备的是石墨烯蓄电池。这种石墨烯电池利用锂离子在其表面和电极之间快速大量穿梭运动的特性,充电速度极快。将整辆“拓路者”号蓄满电,大概只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
趁着姬瑞给驳车蓄电的空当,我和孟囡简单查看了整座垃圾处理站。
原来,西风区垃圾处理站是一座全自动化垃圾处理站,这里的垃圾分拣工作全部都是由智能机器人完成的。站在传送带两侧的分拣机器人专心致志地将扫描垃圾得到的数据和数据库中的数据进行比对,当发现匹配的目标的时候,就用它那修长的机械臂将目标精准地夹出来,放进自己身上的收纳箱里。运输机器人不停往返于分拣机器人之间,将盛满的收纳箱替换下来,统一运送到离析车间、沉降车间和热解车间,做进一步的分解和回收。再加上进进出出的自动驾驶的垃圾回收车和回收原料车,整座无人的宫殿沉浸在一种沉默的忙碌之中,让人不禁联想,那些一言不发的智能机器人在夜以继日的不停劳作中,会不会也暗自抱怨辛苦呢?它们会不会因为捡到了宝贝而高兴?会不会为犯下的错误自责?它们在蓄电区充电的闲暇时间,是不是也曾希望拥有一段轻松风趣的交谈呢?
“平平,你看那边!”
孟囡的轻唤打断了我的思绪。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我看到两个履带机器人正在热解车间的门口徘徊,它们头顶上红蓝相间的灯光异常刺眼。
是警方的无人巡逻车!
别看只是机器人,它们每一个都是由固定的警员远程操纵,专门用来在城外恶劣的环境中巡逻和执行任务的。最关键的是,其配备的摄像头能够实时回传现场的影像!
被它们发现可就糟了!
躲在角落里的我和孟囡一开始以为是“拓路者”号的事情败露了,但两个履带机器人似乎并没有搜捕我们的意思,好像只是针对西风区垃圾处理站的日常巡检,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容不得半点犹豫,我们两个赶紧跑回“拓路者”号,和一脸困惑的姬瑞一起拔下电缆,从前厅夺路而逃。
“充了多少?”
直到完全看不清垃圾处理站的大门,我才敢说出第一句话。
“不到百分之二十。”姬瑞回答。
“把‘拓路者’号停下来吧,这电量根本开不回去。”
“那为什么我们不再开远一点呢?”孟囡显然是忌惮那两个履带机器人会追上来。
“因为我们要保证‘拓路者’号的锚定,还要维持室内温度……”
“姬瑞,我记得这种工业驳车好像都有应急使用的光伏板吧?看看能不能打开,利用太阳能给蓄电池蓄电。现在是冬天,天黑得早,我估摸着要想凑够电量,咱们得在这儿过夜了。”
孟囡和姬瑞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怅然若失地愣在那里。和刚刚知道“拓路者”号电量不足的那时候不同,他们已经渐渐变得能够接受这越来越糟糕的结果了。
“光伏板就在车顶,手动的,我去打开……”姬瑞关上计算机软板的3D全息显示屏,说着向舱门走去。
“不用了。”
窗外,一辆裹卷着黄烟的车直开了过来。
驶来的车辆车身很厚重,是非常罕见的全履带车,还有配备了裙板,看起来像是坦克或者自行火炮改装的。车上没有红蓝相间的警灯,也没有其他明显的标志,但尾部冒出的浓浓黑烟却明显异常。
只有军队的车才是烧油的!
七、
“现在马上提高到最大速度,能摆脱它么?”
“不可能,那可是柴油发动机,工业驳车的电动机不可能跑得赢它。”
“那我们怎么办?”
“停在这儿。”
“停在这儿?!停在这儿等死么?!”
“停在这儿,我们还可以假装是系统故障的工业驳车,耗尽电量正在等待救援,对方或许就不会抵近查验。如果我们现在逃跑,那辆车必追无疑。”
“这能行么?”
“你有更好的办法?”
“……”
“把操作系统关了!别露头!快趴好!”
“平平,这真的能行么?”
“祈祷吧,祈祷就好了……”
就在我们三个挤在寒冷的驾驶舱里面,哆哆嗦嗦地祈祷着,祈祷着比被狂风刮飞更加可怕的结果不会发生的的时候。
舱门被打开了。
端着武器的军官和士兵没有出现,一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怎么是群孩子?”年轻人摘下了呼吸器问道。
“我们不是孩子,是东风小学科学考察队的队员。”
我很诧异,自己的谎话为什么这么顺溜地就从嘴边滑出去了。
“科学考察队?考察什么?”
“城西地区的地质构造。”我指了指拉回来的设备。
“撒谎可不是好习惯哦……”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朝我们摆了摆。
“你那是便携式探地雷达。据我所知,它可不是用来地质断代的……况且,这车是工业驳车,应该是自动驾驶,不需要驾驶员的吧?”
知道后退无路,我索性心一横,将数据勘测和关于海洋发电机组的设想全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海洋发电机组,哈哈哈!”年轻人笑道,“想法很新颖,非常不错!”
“但是,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地下水。”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个方案如果真实施的话,和海水倒灌有什么分别?”
我愣住了。
这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年轻人口中所说的海水倒灌,指的是由于地下水的过分开采或者地势低洼,海水经由地下渗入陆地,会造成地下水中的盐分和矿物质含量过高,土壤板结,农作物减产甚至绝收。随着温室效应的日趋严重,南极和北极的冰川已经融化殆尽,海平面随之升高,除了大片的陆地被淹成河泽之外,海水倒灌也让剩余幸免于难的土地盐碱化严重。
盐碱化再加上风化,城市周围的土地已经种不出庄稼了,只能转移到二膜和更加靠近内陆的农业区。与此同时,地下水污染的问题也一直很头疼。九成以上的城市供水要靠海水淡化,可海水淡化工厂却常常会因为狂风引发的海啸而不得不关停,这使得淡水供应日趋紧张。
这样说起来的话,城东长坝的作用,就不只是阻挡高出地表的海水那么简单了,它还在保护着地下水不受海水的侵染。
如果按照我的设想,将海水引入采煤区和地面沉降区,那么城东长坝保护地下水的作用将会荡然无存,势必会加遽地下水盐化,增加开采使用的难度,甚至还会影响到内陆的农业区生态……
我这几年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如果加上一层防护层呢?”我两眼发直地问,心底其实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
“你应该清楚地下施工的难度,想想上世纪初的那些冒着生命危险作业的矿井工人就知道了。当然,还要考虑成本的问题……”
“不过,你对轻膜发电机组的了解的确非常深刻,显然是经过了充分地调查和研究的。你刚刚提到的噪音和电磁干扰的问题确实存在,尤其是电磁干扰的问题。”
仿佛看穿了我内心的失落,年轻人紧接着说。
“石墨烯特殊的分子排列结构让它天生具有极其优良的导电特性。由于轻膜面积巨大,转子叶片上聚集的电荷经常会有差异,跟着叶片旋转起来的电荷产生磁场,会对周围的电磁信号造成干扰。这种情况在雨天更甚,而且更可怕的是,积聚的电荷容易和带电云层之间组成电容器,形成横跨整个城市的超级闪电!在雷闪密集的夏季暴雨天气,整个宏膜简直变成了一个不断被闪电击中、紧接着又不断放电的雷球!尽管我们已经在城市外围建造了大量的接闪器,却还做不到完全避免这种危险的发生。”
年轻人的话令我既心痛又害怕。他口中所说的“危险”指的会不会就是三年前爸爸的那场事故?难道说,他真的是来……
“警察叔叔,你是来抓我们的么?”
看年轻人并没有将我们三个羁押的意思,孟囡红着眼圈怯生生地说出了和我一样的疑问。
“哈哈哈,不,小姑娘,我不是警察,我是中科院的研究员,是来做科学考察的……”年轻人说罢朝我看了一眼,“相较于大地,我对天空更感兴趣。我是来考察风的。”
“风?”
“对。我调取了郊区大部分气象站近五十年的监测数据,并且让上海岛的同事们帮忙,把他们得到的数据也发过来。经过统计之后我发现,最近五十年监测到十级以上大风的次数在逐年减少,几乎每年下降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左右。换句话说,我们现在遇到的十级以上的大风天气要比五十年前少了足足一半还多。”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姬瑞问。
“说明轻膜发电机组的效率出了问题……”我思考道。
“没错。”年轻人赞许地看着我说,“轻膜发电机组的效率在八到十二级之间的风速时达到最优。风速太慢,转子叶片转不起来;风速太快,励磁系统需要额外耗费大量的电能来调节转子叶片的转速,控制电压和轴向推力。”
“事实上我们已经发现,位于三膜的轻膜发电机由于平时风速较小,发电效能低下。而某些时候,为了防止转子叶片结霜结冰,为了阻隔沙尘和雾霾,它甚至需要励磁系统去‘带’着它转动!俨然由一座发电机变成了一座电动机!”
“如果十级以上的大风再这么持续减少的话,那么整个轻膜发电机组的总发电量势必会在几年时间内下降,以至于到最后无法满足城市日益增长的用电需求的……”
头顶的一阵嘈杂打断了年轻人的话。窗外,一架四桨直升机平稳地降落在距离两辆车不远的沙地上。
“汪博士。”
直升机上快步走下的陆航军官只瞥了我们几个一眼,转头面向年轻人:
“十一级暴风警报,侦查车来不及开回去了,先锚在这儿吧,师长命令我来接您。”
汪博士完成两辆车的锚定之后,将我们带上了直升机。随着四个方向圆形涡轮桨的飞速运转,大地开始在扬起的一阵沙烟中渐渐离我们远去。两辆车的轮廓最先在弥散的黄尘中出现,小巧得像是两个做工精美的玩具模型。模型的轮廓也在离我们远去,直到完全消失不见,和地面上的沙石混在了一起。
“你们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汪博士饶有兴趣地问。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回答。
“先告诉我,是谁黑进驳车的操作系统的?”
我和姬瑞面面相觑,没敢说话。
“事实上,驳车一偏离路线,综合调度中心就收到了报告——每一辆工业驳车和它的行驶路线都经过备案。你可以黑进它的操作系统,抹除它的数据信息,但卫星定位装置嵌装在数控芯片上,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破坏或者拆除的。”
“一开始综合调度中心认为是计算机故障没多理会,只是给公司发了通知函,说明车辆可能会出现中途电量耗尽的情况,提醒尽快处理……”
“但军方可不这么认为。”
“驳车偏离路线的方向,是由导弹发射井改造而成的卫星发射中心。”
“狂风开始在陆地上肆虐,恶劣的天气条件让原有的地面卫星发射中心无法继续使用,而这些贮存和日常维护保养洲际战略导弹的导弹发射井,无论从功能上还是安全性上,都是目前卫星发射的绝佳地点。”
“怪不得那里的数据一直在网上查不到……”姬瑞恍然大悟地叹道。我默默地杵了他一下,没再吭声。
“虽然已经由军用转为民用,导弹发射井的保密级别被下调了很多,但毕竟还是军事管制区域,首长不放心,正巧我在附近的气象站,就拜托我过来看看,谁能想到驳车里面竟然有人!还是三个孩子……哦不不,三个小科考队员。”汪博士说罢,哈哈地笑了起来。
“有想法,敢创新,重实践。这是好事,但凡事也要讲求方法……”
汪博士收住脸上的笑容,用手将我们拢到直升机的舷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意味深长地说。
“多一分严谨,多一分推导和考虑,终究是没有坏处的。如果驳车因为电量耗尽停在半路,我们没有赶到,又遇上十一级的暴风,你们怎么办?”
“当然,我也没有资格去说你们。如果当年我们硅-碳石墨烯材料研制成功的时候,能够在轻膜发电机组设计中考虑到风力逐年递减的因素,整个机组的发电效率或许也会比现在要高出很多……”
我们三个同时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又互相看了一眼,没再说话。
“自然和科学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讽刺。近些年来风力的递减或许跟西北高原的植被恢复有关,而西北高原植被慢慢恢复的原因,又很可能是人类活动减少这一因素导致的。”
“人们总想着要战胜自然,到头来却还是被自然玩弄于股掌之间。”
窗外,西北方向的天际已经被昏黄的浓烟掩盖,侧后的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在烟尘上,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团浓密而诱人的棉花糖。更远处的北方,微弱的蓝色荧光在暗沉的地平线上突然亮起,犹如风暴的海平面上飘摇闪现的港岸灯塔。
“那是什么?”孟囡指着那蓝色的荧光好奇地问道。
“核聚变实验中心。”
“硅-碳石墨烯材料取得突破性进展之后,其分子势阱和超高温领域的独特性质为可控核聚变技术提供了不少灵感。当然,目前的可控核聚变技术仍然在理论和初步试验的阶段,所以实验中心设立在人迹罕至的北方,避免一旦发生意外,产生的中子射线和伽马射线危及生命健康。你们刚刚看到的蓝光就是试验失败的产物——核聚变速度超过了阈值,不得不将高能中子束导流到外面去。如果你们在近处,看到的可不是一点点蓝光,而是高速喷射出的蓝色等离子体巨柱,足足有十几层楼高!”
“那我们能去近处看么?”孟囡接着问。
“不能。”汪博士弯下腰,摸着孟囡的头笑着说,“那里的温度太高了。”
“而且还有辐射。”姬瑞抢着说,“不过我可以用电脑写一个模型,你可以在电脑上看。”
“可我想看真的。”
“会有那一天的……”我淡淡地接道。
这是一个无云的傍晚。
面前,圆形的穹顶笼罩在城市上方,七层轻膜互相嵌套着,共同映衬着最后一抹斜阳的光亮。
穹顶的正中央,七层轻膜汇聚在一起,像一朵金色的娇艳欲滴的莲花。
广袤的大地上卷起一阵黄烟,远远看去,仿佛刚刚经过一群尽情驰骋的牛马。
在西北高原上,在蒙古草原、青藏高原上,还会有那些四处为家、随遇而安的牧民么?
还能看到那些成群结队的牛羊么?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蓝色的微光再次闪烁起来,这在已经慢慢降临的夜幕中十分容易辨认。微蓝色的荧光天生有一种隐秘的吸引力,让我们三个人忍不住浮想联翩,想象着那几十米高的等离子束,那里面飞速冲出的中子,它们不断地相互冲击着,对撞着,像烟花一般在夜空中炸开四散,那是微观世界中一幅多么壮阔绚丽的盛宴!
我一回头,发现汪博士正在看着我们。
他的眼睛正好映着那淡蓝色的光,一眨一眨的,像极了窗外清朗的冬夜中闪亮的繁星。
洛天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赞赏
长按北京市白癜风医院哪家最好中科白癜风医院荣获安全管理优秀奖
转载请注明:http://www.xiebinbinb.com/blcwems/4051.html